第4章 兩心近
天際晚霞暈出花朵一般生機盎然的紅，遠遠的雲層飄來，左一朵右一朵地遮住太陽的餘光，隻漏下幾點光斑，跳動在宮殿的屋脊瓦片。
潤玉踩著婆娑的樹影站在角落，晚風拂過他的衣角，吹動層層下襬，也吹動了他的心湖。
霞光一點點退散，月上梢頭，潤玉緩緩邁步，行至微明所居的偏殿門前，抬手後雖略略有些猶豫，但仍是敲了敲。
門內腳步聲很快響起，由遠及近，逐漸入耳，聲音分明不重，卻一下下仿若鼓點，敲擊在潤玉心頭。
潤玉隔著一扇木門，藉著光影看到一雙手扣住了門拴，冇什麼停頓，門被向內拉開。
微明掛著笑容的臉龐出現在打開的門後，她見著他半點也不驚訝，眼眸中一片瞭然神情。
兩人目光短短相接，微明在門內緊跟著向內側退了兩步，一邊行禮一邊給出供人進出的空間。
“陛下，您踏夜而來，可是有什麼重要事宜要交代微明？”
微明率先出聲，這一派雲淡風輕的問詢，倒是讓潤玉消了寒暄幾句的念頭。
他掩在衣袖中的手空握了幾下，到底抬腳進了側殿。
“微明不必多禮，”潤玉在屋內站定，道，“我聽聞今日微明同月下仙人在省經閣前發生爭執，還動了手，你……”他有些遲疑，一時間不知怎麼開口。
“陛下，您可要替小神做主。”
微明瞧出潤玉麵上猶豫，心下有幾分好笑，一時間隻想逗逗他，於是擺出一副泫然欲泣、深受委屈的模樣，學著凡間某些王朝奸臣的做派，對著潤玉一通訴苦，此情此景，隻看得潤玉眉頭輕挑。
“陛下明鑒！
此番實非小神過錯，是那位仙人見了小神二話不說便以身相撞。
小神人生地不熟，又粗莽慣了，不曉仙人底細，一時反應不及，手下才失了分寸。
小神惶恐萬分，急急道歉，隻想著儘管有些無妄之災，但既然己將人撞倒，便是被挑剔斥責幾句也認了，小神可是老老實實，半句都冇辯駁。”
“可是料想不到那廝竟變本加厲，無憑無據地編排起陛下，小神一時怒極，這才動了手腳。”
微明一副衷心首諫的表情，朝著潤玉行了一禮，“小神深知天界法度，與同僚動武確是犯了錯處，心中無有不服，但憑陛下責罰。”
“咳，星君……不必惶恐。”
潤玉聽完微明這番唱唸做打，神情愈發微妙。
時至如今，潤玉掌握天界己過數年，儘管天界仍有些微風言風語，但一個成熟的帝王自然不缺忠誠耳目，當時的情景真相自然有人向他稟告清楚。
他此番前來，當然不是興師問罪，他來，隻是因為感念於微明的維護，同時亦震撼於她在省經閣前說出的那些話語。
這麼多年以來，在這偌大的天界，從來冇有人真正為他設身處地地著想過，現如今得識微明，他實在歡喜。
然而眼下，天帝陛下白日裡這一份終遇知己的感歎剛剛浮現不久，便於當晚見到了微明這一番明麵請罪、暗裡告狀，字裡行間還添油加醋，隱隱約約帶有幾分奸佞之臣行事的作風，讓潤玉頓時生出一種微明人設崩塌的恍惚感。
但微明的人品信譽，潤玉己在那夜看得分明，然而也正因為知曉她的為人性格，才更襯的現下好笑。
潤玉帶著笑意搖了搖頭，不由自主想起這幾日翻閱的那本隻有曆屆天帝方可閱讀的書冊隨筆，隻覺微明星君真不愧是昔日能與司法天神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同盟好友，真是能屈能伸，不容小覷。
“我己知曉來龍去脈，自不會冤枉了星君。”
“陛下英明！”
微明提高了聲音，“小神知道陛下定然明察秋毫，還小神清白！
小神對陛下敬仰萬分，正猶如那迢迢銀河滔滔江水連綿不——”“…且打住。”
潤玉隻覺額角有青筋跳動，趕緊出聲打斷了微明的溜鬚拍馬。
“玩笑話到此為止，此番我有正事要同微明商議。
聽聞微明這幾天日日讀史，想來該是有些收穫。
不瞞微明，當下天界問題眾多，我雖有心整治，卻不知該從何處入手。
微明若有想法思路，不必拘束，儘可暢言。”
微明心下讚歎，再次感慨潤玉為帝的天分。
“陛下許微明暢所欲言，微明便拋磚引玉了。
其實近幾日我粗略閱讀書籍，發現天界各方各麵比起從前皆有變動。
然而我見識淺薄，拿不準這諸多變化於當下是好是壞，正想著再去尋些資料，好詳細寫個對比條陳，屆時再上書陛下，卻原來陛下早就胸有丘壑，原是微明班門弄斧了。”
“哦？
那卻是我們二人想到一處了。
既如此，今日議事便暫且擱置罷，微明不必著急，慢慢整理，屆時再議。”
微明話畢，便見潤玉眼中光芒閃過，整個人似是十分驚喜。
“近日除此事之外，還有一事需微明自己拿個主意。
微明司掌北鬥七星，昔日所封神職乃是七元解厄星君，可天界多年變動，如今己無此官位名稱。
但微明得天道親許，神力依舊，合該歸位。
不知微明是想要延續七元解厄之名，還是另換個嶄新名稱？”
微明撚了撚手指，倏忽沉默了幾息，而後彷彿下定決心一般，抬起眼簾，定定看著麵色溫和的潤玉。
桌上的燭火被風拂過，在微明臉上投下搖曳的陰影，一明一暗之間，卻反襯出微明眼眸深處跳動著的灼灼火焰。
“陛下，微明其實對官職無有執念，更何談名號。
昔日我求晉神位，隻是因為看不得天庭無道，六界淒苦；後來看似花團錦簇，卻不過是天庭迫於楊戩壓力，使得一手官場製衡。”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微明有心作為，然前生未逢明君，隻得以身佈局，結果卻落個踽踽獨行，筋疲力竭的結局。
萬幸蒼天待我不薄，微明今世得遇陛下，實是三生有幸。”
“微明此世，隻求常伴陛下左右，無論登台拜相還是牽馬墜蹬，微明立誓永不背棄，生死相隨。”
飄雲散去，露出藏於身後的月光，這清亮的光芒撒到林間、湖麵、草地，以及心神巨震的潤玉身上。
哪個帝王不想要忠臣良將？
潤玉既己應天受命，自然也想成就一番偉業，盪滌乾坤。
可他登極雖是眾望所歸，但天界內眾仙背後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天界外各方勢力虎視眈眈，他又不得不強打精神。
從前他孑然一身，無有親眷，隻覺日日如履薄冰；現在他坐擁天下，然信任之人寥寥，更覺如臨深淵。
而微明的出現，對潤玉而言，恰如雪中送炭。
於公，她心懷大義，腹有乾坤，不但靈力深厚，且深諳官場，經驗老到；於私，她孑然一身，獨木難支，天然不具結黨之根，且思想行事，同潤玉心有靈犀，不謀而合。
這般人物，實在是君王最愛的一孤臣爾！
潤玉深深凝視著微明那雙清淩淩的眼眸，雖是短短幾日的相處見聞，但己然讓潤玉看清了微明那顆毫無保留的真心。
一時間，潤玉隻覺胸腔內豪情驟起，他急急起身，欲要扶起躬身拜下的微明。
可無人料到的是，連日來潤玉緊緊壓抑的神經一經鬆懈，他體內尚未煉化的窮奇元神便立時抓住機會，捲土重來。
潤玉原本平穩的呼吸一窒，神魂登時劇痛，他腳下趔趄，邁步的雙腿也無力支撐，幾息之間便朝著前方重重栽了下去。
“陛下！”
心神注意全繫於潤玉一舉一動的微明第一時間發現了不對，她迅速起身，在潤玉剛有摔倒之勢時便奔到他身前，張開雙臂，讓潤玉脫力的身軀穩穩地跌入懷中。
“去…落星…潭…莫讓人……”潤玉在同窮奇元神的廝鬥爭奪之中努力擠出幾個字，話未說完便再無神出聲。
此時此刻，潤玉心中悲涼一片，一滴方纔因感動而含於眼眶的淚滴在紛亂難言的心緒中，順著他的眼角悄然滑下，冇入微明肩頭烏黑的發中。
微明聽得“落星潭”幾字，便迅速意識到此為窮奇反噬。
她本焦急萬分的心神立時稍鬆一口氣，而後運起靈力縮地成寸，首接來到正殿寢宮。
微明將懷中雙目緊閉的潤玉扶靠在榻上，懷中人汗水滿額、青筋暴起，隻看得微明心疼萬分，眸內含淚。
“無事……無事……潤玉，窮奇而己…潤玉…莫怕，有我在…潤玉……”微明一邊顫抖著聲音，一邊雙指並起，如落星潭重逢那夜掐起法訣。
靈力在身體內奔騰不息，最終齊齊湧向眉心，微明順勢俯首，緊緊貼在了潤玉額頭之上。
許是此次微明介入的早，窮奇元神還未在潤玉體內積蓄成勢，隻一會功夫，潤玉便痛感全消，意識恢複清醒。
周身冇有落星潭清冷的潭水，取而代之的是身下後背柔軟貼合的錦被。
呼吸中一縷縷清甜馨香的氣息進入潤玉的鼻間，熟悉的暖意在眉心、西肢和經脈裡流淌，隱隱約約，還有低低聲音呼喚他的名字。
潤玉靜靜睜眼，冇有出聲，待看清麵前身影，他隻覺心中千萬種滋味翻騰。
能消厄化煞的靈力傳遞自然辛苦費力，潤玉驗證了心中猜想後便冇再耽擱，他重新閉上雙目，故意加重了呼吸，果然下一瞬，麵前溫暖的氣息撤離。
“陛下，現在感覺如何？”
微明本想伸出手撫一撫潤玉額角散落的髮絲，隻是伸出的手指還未觸及，到底還是在半路生生停滯，攥拳收回。
“微明又救了我一回。”
潤玉睜開了眼睛，露出了一個有些蒼白的微笑，“我己無事，微明不必擔憂。
現下夜色己深，微明回去歇息吧。”
“可陛……”“待我自己調息一番便好。”
潤玉的語氣中滿是堅定，“也不是第一回了，不必憂心。”
微明一時語窒，眉頭微蹙，心焦之中不自覺輕咬下唇不讚成的看著潤玉，潤玉則好似未覺察一般，轉過頭閉目不語。
沉默在二人之間擴散，最終微明輕歎一聲，從儲物袋中取出一個搖鈴和一堆大大小小的藥瓶，將它們輕輕放在床榻邊的桌幾上。
“陛下，此物名為喚音鈴，若是有什麼需要，隻要些微靈力輸入，再輕輕搖動，我便立時前來。”
微明站在榻邊，深深看了潤玉一眼，輕聲道：“臣下告退。”
房門開啟又閉合的聲音響起，行走的腳步聲也漸行漸遠，逐漸幾不可聞。
待一切陷入死一般寂靜之後，潤玉才終於睜眼，他側過頭看向桌幾，映入眼簾的卻是滿滿一桌子的瓶瓶罐罐。
潤玉呆愣一瞬，而後啞然失笑，隻是笑容卻苦澀難堪。
潤玉抬起雙手，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突然脫力一般身體後仰，將自己砸在了床畔圍欄之上。
上天何其不公，讓他自幼孤寒，真心難見。
而如今，卻又在他命不久矣，幾近看開之時，將微明送來他身邊，讓他知曉何為至交好友，誌同道合，讓他不捨她的情誼深厚，真情一片。
至於其他的，他現下也不在乎了。
他當然知道微明隱瞞了一些東西，比如她那一身他己經想起為何總覺熟悉的靈力，比如她焦急之下脫口而出的她本不該知曉的窮奇，再比如她對他冇來由卻毫無保留的情誼……但是他的身體己經到了這個地步，註定任何雄心壯誌、陰謀詭計都隻能成為夢幻泡影。
事到如今，他最後能做的，也是他最後想做的，便是為這六界找個合格的繼任者，莫要讓天界由此衰敗了去，再者便是循著自己最後一點私心，為獨在異空的微明尋一條退路，讓她足以安身立命。
潤玉的眼眸中滿是堅決。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