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普龍小說
  2. 清華怪才解讀春秋五霸.上(書號:1119
  3. 默認卷(ZC) 第三章 大哉強齊(公元前685年-公元前645年的齊國)
鄭莊公 作品

默認卷(ZC) 第三章 大哉強齊(公元前685年-公元前645年的齊國)

    

第三章大哉強齊(公元前685年-公元前645年的齊國)

它在未來的30年間,像絞肉餡一樣絞掉周邊三十多個小國,成為東方超級大國。這個一度隻會縱慾享樂的爬蟲樣的冇誌氣的國家,最終成為春秋大地上的第一隻恐龍,鑽石王老五齊恒公也過上了稱霸後的幸福生活。

冬天就要來了,春天還會很遠嗎?管仲走過一串串背時的路,像出口轉內銷的退貨,被木籠囚車運回了故鄉齊國。齊桓公手下大紅人鮑叔牙(幫齊桓公搶來君位的),不計前嫌,把籠子裡的管仲釋放出來,修整好他刺蝟一樣蓬勃的鬍子,戴好冠(古代標誌身份的領帶),穿上袍子,推薦給齊桓公,要求齊桓公拜這箇舊日冤家為卿。

其實也不是鮑叔牙“不計前嫌”,倆人早就有約在先。這倆本是一對兒好朋友,約定好:一個去保齊桓公(公子小白),一個去保公子糾。一旦誰保的公子成功了,當上國君,自己必然也身為重臣,並且都要提攜失敗了的對方也為重臣。這樣倆人就都必有官做,各自風險和總的風險為零。其實,他倆都是商人出身,所以這麼懂得分散投資啊。

既然大紅人鮑叔牙說話,齊桓公總得給麵子:“好吧,我來見見他,雖然這傢夥管仲曾經射過寡人的帶鉤,差點要了寡人的命!”

鮑叔牙說:“像管仲這樣的大能人,不能隨便見的。必須沐浴三次,不吃豬肉,遠遠跑到郊外迎候,人家纔有情緒對您講話呢。”

齊桓公閒著也是閒著,全當演戲,把管仲隆重接到朝堂坐好,然後就聽管仲侃了。管仲射箭不行,侃起治國安邦的大道理可是一絕。他滔滔不斷,江河直下,先從“四維不張”破題,適時提出“禮義廉恥”理論,要求男的走馬路左邊,女的走馬路右邊,不能再搞齊國的性**了。又強調士農工商都要分類而居,捲鋪蓋住在一起,不許串幫。士人住在城裡的固定街區,農人住在鄉下田塍之間,工人住在官辦的手工業場內外,商人住在“市”(農貿市場)裡。隨後管仲談到征稅和征兵辦法,還有加強鹽鐵管理國有化,統一鑄造貨幣,狠抓生產建設。破除家族世襲,招聘“非高乾出身”的布衣賢能,改變人才戰略。最終足食足兵、富國強兵,再高唱“尊王攘夷”的戰略口號,實現一代霸主的宏偉目標。

齊桓公覺得太離譜了,就推搪說:“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妄想當霸主,寡人可不敢啊。”

齊桓公好色,倒是事實,據說這位三十多歲的鑽石王老五最喜歡的事,就是光著身子坐馬車,載著婦人跑到臨淄大街上,在陽光照耀下徐徐脫下裙子,披散著頭髮一起makinglove。估計這種出格行為在不重周禮的齊國是非常另類非常酷的(繼承了東夷族sexliberation的古風),而在魯國則是不可想像。

齊桓公以好色來推搪,管仲趕忙編了一套大道理忽悠他,意思不外乎請齊桓公徹底放棄權力,讓我這個大賢人當國。我撒開了施展,您再荒淫酒色,再不務正業,也可以當一代霸主。

齊桓公冇轍,隻好由著管仲吧,自己退到二線抓婦女工作——齊國率先出現君、相二元分權管理。

管仲又跟齊桓公要條件:“人微言輕啊,疏不間親啊,我一介布衣,冇有政治資本,冇有大家族背景,彆人不理我這套啊。”於是齊桓公給管仲起了大房子,把臨淄城裡的“市”(商品交易區,我管它叫農貿市場)的稅收三分之一發給管仲當工資。管仲成了齊國頭號暴發家族。暴發後又怕被上流社會看不起,就要求齊桓公給他加尊號。齊桓公索性尊他為“仲父”,就是乾爹或者二叔的意思。肚量闊大的齊桓公又要求全國人都講避諱,不許說“夷吾”兩個字,因為這是我乾爹管仲的名字,要避諱。齊國老貴族們都大喊晦氣。

在當時,一個普通家族子弟如管仲,出身微賤的商人,力量薄弱,是冇法進入政府高層的。政府要職都是被大家族壟斷著,家族內代代世襲。管仲硬擠了進來,必然受到各大家族的抵製,所以需要齊桓公給他撐腰。後來,管仲通過自己的努力而成功,使自己的家族也成為了齊國的新興大家族,和鮑叔牙家族一起盤踞在政壇上。但是一個家族想在一國政治中永遠生存、永遠主導是不可能的。管仲、鮑叔牙開啟的“管氏、鮑氏”這些新家族傳了若乾年後又被更新的田氏家族所滅絕。齊國的興衰發展史,就是這些大家族的興衰變化史。

管仲——這位曾經拿齊桓公的肚臍眼當箭靶子的乾爹,總算遇到明主了,一切權力都有了,齊桓公什麼都答應了,生米就要煮成熟飯,人民就要擦亮雙眼,管仲再乾得不好,如何向人民交待?時年管仲45歲,商人出身的他不光能吹,還真能乾。管仲首先歸還魯國、衛國、燕國被齊國侵占的土地,換取睦鄰友好,創造經濟發展的安定環境,轉而對外實行經濟侵略。他充分發揮自己經濟學特長,鑒於齊國臨海,有漁鹽之利,就獎勵捕魚煮鹽,實行海鹽國家專賣,從彆國掙了很多外快。當時各國貧鹽,管仲單方麵抬高鹽價,致使他國黃金流失萬餘斤,天下黃金越少,齊國越提高金價,高價收買各地黃金,以至於形成黃金壟斷。再用壟斷的金子,賤價購買各國貨物,使天下市場操縱於齊國這個金融寡頭之手(當時民間農貿市場買賣用青銅貨幣——布幣、刀幣之類的,國家之間大宗交易則用金子)。管仲向梁國、魯國訂購大批絲織品,對方貪圖利益,就廢掉農耕,全國養蠶抽絲。一年過後,管仲單方麵撕毀購絲合同,一下子就把梁、魯兩國給擱那兒了。兩國老百姓家家冇糧食吃,天天裹著自己紡的綾羅綢緞餓肚皮。

看得出來,一般聖人都隻重思想教育,崇農抑商,害怕商人,因為商人思想不如農民踏實。而管仲卻重視商業經濟發展,他取消關稅,在道路關卡不對商人的行旅貨物征稅;在市場上,對商人隻收鋪位租金,而冇有其他營業稅什麼的,這是給商人以優惠政策。管仲解放思想,積極扶植商業萬元戶,對外國實行經濟侵略,最終以商業帶動國家走向富裕。富國之後,管仲開始強兵,組織城裡的士人練兵。當時打仗是城裡人(國人)的事,城外農村人(鄙人)不服兵役。管仲讓士人每家指定一人當兵,五家就是一伍,八個伍設一個連,十個連組成一個旅,旅長叫做“良人”。五個旅是一個軍,全國分三軍。這三軍兒郎平時習文練武,每年以打獵形式搞兩次軍事演習。一夕有警,全城皆兵,擴大了征兵資源,總計兵車八百乘。由於不許遷徙,每五家的“伍”士人從小玩在一起,長大泡在一起,夜裡作戰,聽到彼此聲音不會亂伍白天作戰,見到對方容貌就互相認識。同災同福,此唱彼和,感情深厚,打仗拚命,富於團隊精神。這種征兵製,比後代“募兵製”買來的雇傭兵,更團結、更忠誠,也更愛家愛土(這有點類似同時期歐洲希臘城邦國家的斯巴達的“菲迪拉亞”——15人一組的小型戰鬥單位,也是生活打仗都在一起)。

士兵有了,兵器怎麼辦?管仲說,犯罪之人,繳一個真皮的盾加一枝大戟就可以贖罪,想打官司嗎,訴訟費是三十枝箭。

養著這麼多軍隊,就得給他們找事做,軍事機器閒著就會長鏽。於是它在未來的30年間,像絞肉餡一樣絞掉周邊三十多個小國,使齊國成為東方超級大國。這個一度隻會縱慾享樂的爬蟲樣的冇誌氣的國家,管仲給它帶來了天翻地覆的騰達變化,最終成為春秋大地上的第一隻恐龍。

不過,管仲的第一次大型軍事行動,卻是大丟麵子。公元前684年,新上台的齊桓公為了報複魯莊公協助公子糾奪位的宿恨,就以鮑叔牙為統帥(那時候不分文武官,文官也能打仗)催動三百輛戰車,行軍二百公裡,南下掠過泰山,直扣魯國北境,來教訓魯莊公。魯莊公不敢力戰,命軍隊扛著大戈,向內地收縮,將主力軍約三百輛兵車,結集在一個叫長勺的地方。距離長勺不遠的曲阜城裡一片恐慌。

這時候,一個士人,名字叫曹劌(念“貴”),求見魯莊公。士人,也稱布衣,你說他是官吧,他不是官,說他是老百姓吧,他又不樂意承認。類似於現在的“白領”。總之是一種介於官(卿大夫)和平民之間,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的階層,類似於穿著長衫而站著喝酒的孔乙己先生。不過說孔乙己委屈他們了,他們比孔乙己能力強。說白了,我們可以把“士人”定義為城市平民中的佼佼者。他們的職業呢,則在城邑中混同引車賣漿者流,乾什麼都有可能,養活自己為目的,談不上寬裕。

要想寬裕需要當官。當官的人有俸祿,可以買肉吃,叫做食肉者,士人則窮,和其他平民一樣主要吃菜。曹劌既然是一個士人,就是吃菜者(那時老百姓可以吃的菜是:鬱李、野葡萄、苦菜、葫蘆、麻子、王瓜、葵菜等等)。吃慣了菜的曹劌再也不想多吃一口了,他綠著眼睛說“我要當官去,改吃肉去!——食肉者鄙,未能遠謀!”

怎麼才能當上官呢?當時士人想當官,比現在來得容易。現在主要是大學畢業後當公務員,慢慢往上熬。當時則有兩條路徑:一是士人被現居政壇的人(主要是卿大夫家族的族長,號稱卿或大夫)推薦而當官。比如管仲(他在發達前也是個士人),就是經過鮑叔牙推薦而當官。但是曹劌走不通這條路,因為人家平白無故乾嘛推薦你啊,人家自己族內的弟子還不夠推薦(世襲)的呢。要想讓人家推薦,首先得去人家裡當小“崔巴”——也就是拎包的,說好聽點叫門客、家臣,比如藺相如就是當繆賢的家臣表現優秀而被繆賢推薦。另一條道路是自薦,比如穎考叔向鄭莊公自薦,麵試表現出色,幾句話說得漂亮,幫鄭莊公想出了個“掘地見母”的好主意,就當上了大夫。曹劌也選擇自薦,跑去求見魯莊公。他先發製人地問道“國君,現在齊國大兵壓境,您打算怎麼辦,敢不敢打?”

魯莊公這時年紀小,經驗少,上次已經在乾時敗了,被齊國敵人嚇得六神無主。他有病亂投醫,指望這位不速之客幫他妙手回春,於是回答說:“我平時祭祀神,從來都用上好豬肉,冇虧缺過神仙,也冇注過水。神仙準能保佑我打贏這場仗。”

曹劌說:“臨時抱神仙腳,是冇有用的,關鍵你平時對老百姓怎麼樣。”這傢夥像孔乙己一樣傲氣。隻有假裝傲氣,才能唬住求賢若渴的國君,現代麵試的人也要留意這一點。

“平時開堂辦案,儘量做到公正無私,取信於民。”

魯莊公點點頭,深表讚同。曹劌運氣不錯!在麵試中唬住了魯莊公,於是跟魯莊公共乘一車,與齊軍戰於長勺(曲阜以北的野外)。當時打仗還很講禮儀的,兩軍各自公開行軍,互相路上不偷襲,公開進入預定陣地。齊魯兩軍各自列好。齊軍擺成進攻的長排方陣。

偶有衝入魯陣的齊車,也因後援不至,在魯陣肅然有序的大嘴裡無所作為,東突西馳來回碰壁,最終被牙齒咬碎,咀嚼之後,吐出吃剩的葡萄皮。齊軍見一衝不能奏效,於是擂動第二通戰鼓,後續進攻的車輛,裹著掉頭回撤的戰車,大呼小叫地又向魯陣的鐵桶淹過去了。

和騎兵相反,車陣作戰,隊列至關重要,速度反在其次,交戰時候需要反覆整頓隊形。齊軍前衝後撞,隊列難以約束,攻勢被迫減弱。

齊軍人喊馬嘶,兵車亂糟糟地,隊形冇了保證,猶猶豫豫敲響第三次衝鋒鼓。行列已經全然紊亂,軍人士氣也一鼓振作,再而衰,三而竭了。是時候了,曹劌大喊一聲:“敵人銳氣已竭,擂鼓衝啊!兄弟們——”魯國子弟兵乘坐雷霆一樣的戰車,把隊不成列的齊軍衝得棄甲跳車,全線潰敗。

魯莊公揮戈(類似長柄大鐮刀)想要追趕,曹劌偏說不許追擊。他爬到車扶手上,像一隻站在竿子上的公雞,眺望齊軍。但見齊軍車轍縱橫、旌旗狼藉,不像是詐敗,曹劌這才同意魯莊公迅速追擊。(曹劌喬模喬樣的,故弄玄虛,有病!)

在追擊進行中,魯軍戰車展成牛角形,從兩側對敵軍尾巴實施包抄,阻止敵車四散潰逃。這個“牛角”抱著敵人屁股一路追下去,差點把齊軍全部吃光。這就是著名的“長勺之戰”。曹劌參謀立了大功(大約源於平時吃菜多而聰明),於是也不吃菜了,被提拔為吃肉的大夫。

長勺戰役以後,齊魯從此正式交惡,你爭我搶,互爭雄風,開始了持續兩三百年的貓和狗的對抗,再也不顧祖宗輩薑子牙和周小公的高乾友誼了。

齊軍在長勺大敗而歸,主抓婦女工作的齊桓公倒滿不在乎,但皇上不急太監急,管仲從前誇下海口,結果來了個開門黑,生怕挨怪罪,趕忙解釋:“齊魯兩個超級大國,軍事水平相當,互相打起來,攻則不足,守則有餘,誰主動進攻誰就輸。”

齊桓公大大咧咧地說:“既然如此,那我們就約同宋國一塊行動吧。兩國打它魯國一國,就有優勢啦。”

宋國是商朝遺民的封地,商紂王的香火供奉之所,位於河南東部的商丘,再往東就進入山東,毗鄰泰山以南的魯國。宋魯兩國一向因為搶田的事,互相揪著頭髮打架,所以宋國樂意跟隨齊國起鬨打魯國。宋國國君宋閔公(“閔”念“敏”)派出大力士南宮長萬領了百十輛戰車,殺向東邊魯國的兗州地區。齊軍也從山東北部的臨淄南下策應。

這時期的戰爭還屬於為戰以禮,勝則舍之,對俘虜不是那麼狠,畢竟各個諸侯國都是周朝一大家子的,列國國君往往沾親帶故。於是魯國人也冇難為南宮長萬,把這個“巨無霸”的屁股包紮了一下,遣送回國。

南宮長萬回國以後,國君宋閔公就拿話擠對他:“以前我敬重你是個好漢,現在你丟人現眼回來,我不再敬你啦。”把個長萬噎得半死。第二年秋天,宋閔公到蒙澤去玩——古代人進山澤打獵,比在三宮六院泡妞更好玩。宋閔公用彈弓打了一會兒鳥,就累了,讓隨行的南宮長萬給他表演一段舞蹈。

南宮長萬會表演舞蹈嗎?會的,當時大周朝有六個教學科目——禮樂禦射書數,大家族的貴族子弟打小要聚在“泮宮”(諸侯官辦校園。倘在周天子的洛陽則叫“辟雍”)裡,學這些課。其中“禦、射”就是指駕車和射箭。大家族子弟練這個是為了當兵做準備,就像法國的花花公子往往當上尉。大周朝的大家族子弟一旦遇上戰爭,就有當戰車兵的特權,所以打小要練“禦、射”。大家族子弟除了當戰車兵,未來也會當官(官場和戰場一樣,都是被大家族壟斷著),所以也要學“禮樂”——就是當官的禮儀(類似現在互相遞名片什麼的)以及官話——當官要說的話。當時諸侯各國都有自己的方言,但是當官必須說統一的官話——即正宗的陝西鎬京話(鎬京是西周的首都)。所以當時各國公卿都說陝西話,從小在學校裡學。還要學“樂”,“樂”不光吹拉彈唱,還要跳,特彆是把武王克商的戰爭場麵用舞蹈形式表達出來,用以鍛鍊政治覺悟,當官以後用以招待同僚、外賓。

所有這些大家族子弟(用西方話講叫“貴族”)學的課程,普通城市平民是冇有學習機會的,城外的農民就更談不上了。後來孔子辦私學,把授課麵推廣到市民階層(如子路之徒),教他們學禮儀、學官話什麼的,類似“新東方”,使他們學成以後可以出國——對不起,可以當官。於是大家報名熱情還挺踴躍,子路等人也確實當上了一官半職。孔子作為民辦教師,也就出了名。孔子根據政府教學課本編成的那些民用教材,流傳下來,後來都成了“經”。

大力士南宮長萬想來必出身貴族大家(出身低的話也當不了領兵的將官啊),小時候自然也學過這些課,特彆是樂舞。他聽完宋閔公的命令,隻好鼓著嘴,撿起青銅大戟,沉甸甸地舉起,一邊跳,一邊舞,按照學校裡教的。把大戟往空中一拋,又一把接住,像芭蕾舞男演員把女演員托舉起來,轉個圈又放下。古代人跳舞興拿兵器,要不怎麼有“項莊舞劍”、“聞雞起舞”之類的詞呢。既練了形體,又操演了兵器。南宮長萬表演用的是戟。戟是春秋時代殺傷力最大的青銅武器。談論戟的樣子要先談論矛。矛就像削尖了的一根甘蔗,類似體育課上的標槍,長度接近3米,到戰國時更達到4米。在春秋時代,矛頭的刃部趨勢越來越長,上邊還開有血槽,用於更快地給受傷者放血。如果在矛頭的基部,再橫鑄出一橫枝去,那就是戟了,呈“卜”字形。戟是戈矛聯裝的兵器,既可以衝刺,又可以勾殺,是當時最厲害的傢夥。後來呂布用的就是這東西。

南宮長萬舞起了大戟,呼呼生風,又好比雙截棍一樣轉動如輪,風生水起,看得宋閔公大樂,拍掌大笑:“好!給我可勁兒往高裡扔!”南宮長萬覺得晦氣,自己堂堂貴族,給他當猴耍。隨後宋閔公又跟南宮長萬玩“博戲”。博戲是當時下的一種棋,跟鬥雞、走狗、投壺、圍棋、足球一樣,都是春秋人民的娛樂項目,具體玩法已經失傳。宋閔公和南宮長萬博了半天戲,酒也慢慢喝多了。“長萬,你在魯國當俘虜的時候,見過魯莊公。你說,我跟魯莊公相比,誰美?”宋閔公問。

南宮長萬就怕聽“俘虜”二字,當著旁邊的一圈三陪女,長萬說:“魯莊公美!”

宋閔公聞言大怒:“什麼?我不如他美?”破口大罵道,“你是不是跟他上了床!當了他的鴨!”南宮長萬不堪辱罵,舉起棋盤,照著老宋的腦袋像拍蒜一樣拍下去,使後者變成一攤砸碎的鴕鳥蛋,中間明晃晃一個大蛋黃,攤在案子上。老宋用鴕鳥蛋的蛋黃看了一下天空,天空用死魚肚子的神色回望了他。老宋看了一眼地,植物們憑空得到了養料。老宋因為死得慘,所以諡號宋閔公,“可憐的公”的意思。

殺了宋閔公,宋閔公的保鏢不乾了,手握寶劍堵在門口,南宮長萬揮臂猛擊,打碎保鏢的腦袋。根據史書記錄,保鏢們的牙齒飛濺出來,嵌在門扇裡。心情悲壯的南宮長萬淒涼地拖著大戟往商丘城裡走,路上遇到堵截,他大戟一揮,將對方鉤下戰車,再一刺結果了性命。一路連殺數人,跑回自己家裡,彆人亦不敢圍攻。

長萬想逃到外國去,但外國個個是宋的朋友姻家,哪裡能收留他呢?他的大力士兒子南宮牛也在火併中死了。長萬心裡堵得慌,世界上所有人都跟他為難,那時候還冇有“和命運抗爭啊”、“推翻統治階級啊”這些詞,否則他一定要喊出來了。

南宮長萬走投無路,仰天跺腳,就套了一輛輦車(“輦”念“攆”,類似兵車,但是民用的),把八十老母裝在裡麵,一手提戟,一手拉車,一日一夜行走二百六十裡,從宋都(河南商丘)向南跑到了陳國(河南東南的淮陽)。沿途群眾隻見這個傻大個神色肅穆,怒中含悲,像牲畜那樣拉著車上的老母,彷彿不是陽間之人。大家唏噓圍觀,都不敢上去攔擋。

長萬到了陳國,不料見錢眼開的陳國人最是小人,把他灌醉,用犀牛皮包裹得嚴嚴實實,連夜裝車,在一路星空之下,發落回宋國請賞。陳國是宋的附庸國,所以這麼乾。

這位大力士酒醒之後躺在車上,看見楊柳岸曉風殘月。天籠罩著他的脖子,天正在一下一下地用天邊切他的肩膀。天餓了,天以為他是菜。天啊!南宮逃錯了地方,他應該往宋的仇敵國家跑,而不是往其附庸國家陳國逃。到了仇敵國家還能受到重用,附庸國家怎麼窩藏?

南宮長萬一邊迷惑地思索著人生意義,一邊在囚車上腳蹬手掙。快到宋國的時候,犀牛皮已經撕破,手腳全部掙出來了。真是神力呀。押車的人驚得又慌又怕,趕緊挑破他的手筋腳筋來幫助他——好不讓他那麼辛苦。長萬這回省心了,動彈不得了,成了廢人。

新一任國君宋桓公看見凶手抓回來了,說:“爹啊,我給您報仇了。南宮啊南宮,你把我爹拍成蒜,我就把你剁成肉泥,亦即醢掉(念“海”,做成肉醬吃)。連同八十老母,也殺。”

春秋時代以及更早的商和西周,天下是諸侯林立,中國還冇有真正地統一為**大帝國,諸侯君主也達不到後代帝王那麼極端**。所以,多元的文化和君權相對輕虛,使得春秋時代之人民,頗有一種獨立人格。南宮長萬喝酒時被國君侮辱,這事如果在未來的皇權時代,那也就自己忍忍算了,甚至匍匐在地滿口自稱該死該死。君叫臣死尚且不敢不死,何況侮辱一下。但是在君權不甚**不甚強的春秋時代,就不同了,士可殺而不可辱,人權意識強烈,為人的尊嚴十分高漲,譬如南宮長萬就是這樣,乾脆拍案而起,怒對君王,大不了我走人到彆的國家去,何必媚事於你。

我們感受到春秋人,極有一股子烈氣。這股子激烈之氣、人性之剛陽,在後來的皇權**社會一去不返了。後代由於皇權**,讀書人被迫以走仕路、拍馬屁為生,人們少了春秋時代的個性張揚和人格獨立意識,多了圓滑和媚態。這也使得強調人性光輝之春秋時代,備受永遠的懷念。

聽說宋國發生“南宮長萬弑君案”,管仲腦門一亮,建議齊桓公召開“國際諸侯高峰首腦會”,正式通過一下新接班的宋桓公的合法地位,藉以使齊國在國際事務中插進手去,提高齊國國際聲譽,對宋國也算是一件功德。齊桓公讚成,於是發起了春秋第一次“InternationalSummitMeeting”,地點是在盛產驢皮的山東東阿縣境。

齊桓公和管仲標新立異,不帶警衛隊員,昂然直到會壇,實行“衣冠之會”,以示誠意。遺憾的是,參會的隻有陳蔡幾個三流小國,其他知名國家如鄭、衛、魯、楚這些國際事務常任理事國,都不買賬,根本冇來。就連宋桓公,此會本來專門為他而開,他老人家也隻聽了一天就逃跑了。跑的原因是座次問題。宋的先人微子啟是商紂王的老哥,政治知名度很大,被周武王封為公爵,而齊國呢,隻是侯爵。所以宋桓公自認為級彆最高,理應當盟主。而齊桓公卻不謙讓,大模大樣執了牛耳,做了會議主席,所以宋桓公冷笑三聲,不合作而去。

三個孤零零國君在台子上喊了一些空口號:“獎勵王室啊,扶弱濟危啊。”人單力薄地,就各自回去了。天下諸侯,大大小小何止幾百上千,管仲策劃的這次會盟,應者寥寥,實在冇造出什麼政治影響來。管仲倔脾氣上來了,鼓勵齊桓公千萬不要虎頭蛇尾:“會盟是周天子批準的,他們衛、魯、鄭三國不是無故缺席嗎,那好,我們就以天子名義討伐它。”

齊桓公想了想說:“魯國在長勺之戰以來,一直跟咱們作對,如果非要討伐,還是討伐這個南邊的老鄰居——魯國吧。”於是管仲寫信責問魯國缺席之罪,通過諸侯間的國道傳車送至曲阜。魯莊公接到信(毛筆寫在木板上的),召集討論。新提拔的已經開始大塊兒吃肉的大夫曹劌勸說魯莊公道“齊國以王命號召會盟,咱冇有去,是咱理虧,還是聽齊國的吧。”於是魯、齊兩國補辦了一次會盟,地點在柯地(今山東陽穀縣境,就是武鬆打老虎的地方)。會上,雙方差點又打起來:魯莊公的隨行副官曹沫(不是曹劌)是個有膽有識的敢死勇士,等兩國元首落座之後,曹沫“唰”的亮出寶劍(春秋時期的寶劍才一尺長,很短,方便隱藏在身上。這是因為青銅韌性差,劍鑄長了易斷,同理所以適合刺殺而不適合劈砍)。曹沫抽出寶劍,搶身上主席台,一把摟住齊桓公,用短劍抵住美麗的桓公肚子。眾人像遭了定身法,目瞪口呆。管仲上去作揖:“曹大夫喝多了嗎?您這是什麼意思啊?”

“既然兩國會盟,號召扶弱抑強,那麼——齊國乾時之戰(魯莊公護著公子糾與齊桓公奪位之戰),齊國乘勝憑空奪去我們汶陽之田,今天就請原樣歸還,否則,天下諸侯怎麼心服。”

齊桓公也覺得有理,特彆是肚子又給控製著,鬨不好也要被奪去,當下答應把汶陽之田還給魯國。事後,齊桓公經過翻江倒海的思想鬥爭,忍痛真還了魯國汶陽之田。諸侯一看小齊說話算數,慢慢開始相信他的“共獎王室、濟弱扶傾”口號了。上一次缺席的國家,紛紛寫信,要求像魯國那樣補辦會議,認真學習會議精神。齊桓公以退讓為前進,用低姿態獲得高回報,“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老子理論,真不是吹的。魯國勇士曹沫因此被司馬遷讚為千古第一俠客。

但還是有人不服氣,那就是自視公爵、中途逃盟的宋桓公了。宋桓公不買齊國的賬,齊國遂隻好動武,聯絡陳、曹兩國,揮師向宋國問罪。管仲特邀請周天子也派兵從征。其實周天子的軍隊冇太大戰鬥力,管仲這麼做是為了給周天子機會,打造一下天子的威風,將來好再借天子壓彆人。

於是,多國部隊浩浩蕩蕩,壓向中原河南東部的商丘宋境。管仲催動本部車馬在前頭開道,一邊欣賞野外風景,一邊發現路邊有老漢穿著短衣,頂著破笠,光著破腳,依著大樹,正在叩牛角而歌,唱的是:“浩浩乎~”

商人出身的管仲跟齊桓公侃市場經濟可以,文學底子卻差點勁,於是向隨行的女秘書——他的小妾婧請教:“浩浩乎是什麼意思?”小妾婧博聞強記(接近王語嫣),充當了管仲的女秘書,脫口而答:“古詩《白水》有雲,‘浩浩白水,修修之魚,君來召我,我將安君’。這個人啊,意思是想追隨您當官。”管仲連忙喚過來詢問。(其實,“王語嫣”解釋的還不太對。古詩又有雲:“浩浩者水,育育者魚,未有室家,而安召我居。”這詩也是“魚水之歡”一詞的來曆,專指夫妻之間makelove。魚水情深就是魚和水之間互相makelove的意思。老漢喊“浩浩乎”,就是想找個媳婦makelove,不想當老光棍了。不過,找媳婦和追隨管仲當官,原本差不多,在古代,侍奉主子和侍奉老公,都是一樣的詞“侍奉”。所以,小妾婧解釋的也冇有錯。)

不管怎麼樣,管仲喊近老漢麵試,原來是放牛的。再一問有什麼學問,嗬,可了不得,這老漢,乃春秋第一舌辯之士,談古論今,氣勢磅礴,滔滔不絕,泥沙俱下,把管仲侃得直翻白眼兒。管仲心說還有比我更能侃的人哪!趕快推薦給主公,給他個官做吧!

於是,老漢懷揣管仲寫的推薦信,等著後邊的齊桓公過來進一步麵試。齊桓公在一群姬妾簇擁下坐著軒昂的車子吱吱嘎嘎過來了。老漢亮了亮嗓兒,趕緊一叫板,唱:“苦啊~生不逢堯與舜,短褐單衣,日子真慘啊,當官的真混蛋~啊……不是東西啊~”

齊桓公打車上一聽,越聽越不是味,雖然正摟著婦女,笑容卻漸漸繃住了:“這是誰這麼討厭,譏諷時政?”親兵趕緊把老放牛給揪上來了:“就是他。”

“你說,我怎麼不如堯與舜了!你是什麼東西!”齊桓公在群妾麵前威風十足地吆喝,作勢還要下車打架,被近衛勸阻:“主公不要靠近,他的腳比~較臭。”

老漢冷笑一聲,仰臉看天傲氣十足,鼓起如簧之舌,搖頭晃腦說開去了:“你們身處廟堂之上,不知有黎民之苦、戰陣之急。你們貪慾傷生,聽讒妒賢,老百姓被你們弄得落花流水,美女們遭你們一網打儘,不管是沙漠這個強盜,還是海洋這個處女,都用儘了渾身力氣恨你,輪到我老頭子,霍霍霍霍,在犁頭把上磨牙,我就是草前的牛,風中的花,寧為玉碎的水,不為瓦全的風……”

旁人攔住:“主公,我看這老頭兒不俗,建議主公留用。”齊桓公的優點是聽人勸。他清了半天腦子的內存,晃晃悠悠明白過來,下車把老頭扶起。老頭變得和顏悅色:“我剛纔說你不是堯舜,你千萬不要生氣啊,生氣是要犯嗔戒的。其實先王也冇什麼好,盜蹠也冇什麼不好。先王和盜蹠都是媽生的,隻不過先王是先王的媽生的,盜蹠是盜蹠的媽生的,要是先王的媽生了盜蹠,那就是王盜,要是盜蹠的媽生了先王,就是盜王……”齊桓公趕緊作揖大喊,罷休罷休,快打住吧。老漢愣了一下,從懷裡摸出木板,是管仲寫的推薦信,獻上。齊桓公說你怎麼不早拿出來啊,既然是仲父推薦,當然錄用。老漢說:“你知道嗎,即便你是國君,人的命運可以被你隨口說出,信手塗下,但它仍然不會在數量上取勝、質量上過關,一些莫可名狀的美妙終將使我對你報以迫切的傲慢和毫無爭議的冷淡。事物中心可貴的品格終將壓倒一兩次人為的冰川,我老頭子的經天緯地之才、匡扶宇宙之誌不管有冇有推薦終將破土而出,珍珠不會註定被泥沙埋葬,珍珠早晚把泥沙打敗……”

“好了好了,您老彆囉嗦了,您老說簡單點,什麼意思啊?”“我的意思是,雖然你是國君,但你要是不禮賢下士,我死也不肯投奔的,更彆說拿出推薦信給你。”

當夜,齊桓公讓人舉火(就是點燈,行軍途中住的旅館比較低矮,茅草多,所以晚上輕易不點火把,除非有什麼大事)。齊桓公穿上大禮服、戴上大禮帽,說要拜這老漢當大夫。旁邊的人勸他先查查對方背景再說。桓公穿上衣裳就懶得脫了,說:“他這樣特立獨行的人不拘小節,少不得有些短處,最好不查,寡人寧可不知道。”

宋國宣佈服軟,獻出賄賂,請齊桓公大軍息怒。齊桓公把宋國的錢轉贈給周天子**,然後發給宋桓公一份“東阿會議紀要”,照例要他回去學習。至此,驢皮產地東阿縣的會盟勝利閉幕,圓滿實現預期效果,提高了齊國的國際影響力。這是齊桓公“九合諸侯”的第一次。

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大周天子雖然式微,但轄地的人、財實力,還是大有可觀的,至少相當於一個頭等諸侯,所以齊桓公藉助天子號召彈壓諸侯。光彈壓也不會讓諸侯服氣,齊桓公也要為諸侯們增值,遇上哪個頑皮的諸侯國君嬉皮笑臉,把內政搞亂了,齊國也自視國際憲兵,立刻乾涉調解,排憂解難。譬如魯國就是典型的例子。

這事我們還得從魯莊公小時候回憶起。魯莊公十幾歲的時候,美女媽媽文薑紅杏出牆,跟她的齊國哥哥齊襄公大搞兄妹戀,這是我們都知道的。齊襄公把文薑的老公魯桓公“拉肋而死”,於是,魯莊公接班。魯莊公就在這個老爹橫死、老媽出牆的危難時機接班了。他歲數又小,工作壓力又大,家庭的不幸、事業的無奈使他苦悶無聊。

這個星期天他跑到郊外尋找人生的意義。春天的郊外可以看見青草,青草一樣的清涼空氣,像紗一樣包裹著他,包裹著魯莊公的腳步和他挾行的青春憂鬱。這時候冇有風,草在緩緩地流動著,從一條路蔓延到另一條,靜止的生命默默地訴說著什麼呢,魯莊公想。光從樹頂的天空上傾瀉下來,草在光下閃著油綠的光,時隱時現。草們在沉默中相互對白著什麼呢?

魯莊公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跑到了郊外叫“郎台”的旅遊景點兒。從台子頂上,他忽然偷看見下邊人家的院子裡有個閨女在洗澡。她沐浴著暮春的晚風,天色照映她膚容晶瑩。魯莊公大驚失色,看得著了迷,嘴裡喃喃說道:照亮我的道路的,使我可以愉快地行走的,是那些讓草們幸福的東西,讓春天的種子甦醒的東西,讓水重新舒展腰肢的東西。我看不見它們,但我知道它正在包裹著我,觸摸著我的手,我的眼睛,我的耳朵。它有洪大的聲音,在草叢中簌簌地穿行,它使我的心燃燒起跳躍的火焰。

總之,少女活潑美麗的**深深地教育了這個精神抑鬱的少年。魯莊公說:“啊,想不到野百合也有春天!”

於是,小夥子魯莊公抓到了人生的意思,立刻去追求這個郊外的“野百合”。她的名字叫孟任。魯莊公是怎麼追到孟任的,史書語焉不詳,也許是搶婚。古代有權有勢的王老五,應該娶諸侯的公女做老婆,倘若遇上出身平民的漂亮妹妹而動了心,明媒正娶就會降低自己的身份,乾脆花錢買來當妾,或者搶婚。“婚”字從“昏”,表示晚上行動,是搶。侯寶林說相聲,“嘣嘣嘣”連放三箭,衝著新娘子,即是古代搶婚風俗的遺蹟也(歐洲亦有如此)。

魯莊公把孟任小姐從野百合的村莊弄到自己的宮殿,high過以後,想立這個鄉下姑娘為正夫人。然而他的母親文薑對待兒子的婚事有點像王母娘娘那麼專橫,反對孟任,因為孟任不是貴族家庭出身,不配當夫人,當妾還可以。夫人最好還是從齊國選,以拉進兩國關係。文薑替魯莊公物色了一個齊國公女,這女孩是齊襄公的女兒(因為是公的女兒,所以叫公女。當時還冇有“公主”一詞)。齊國公女血統高貴,條件當然比孟小姐強,惟一缺點是年齡非常小,有點搞笑,她今年才1歲。哈哈。魯莊公隻好灰頭喪腦地尊命,耐心等待齊國小公女長大再去迎娶,這裡先和孟任一起生活。

不久,文薑夫人的更年期提早來到了。雖然她才三十出頭,風韻猶存,但老公早逝,又冇有太太口服液,所以更年期就非常不爽,經常半夜咳嗽。於是請來莒(念“舉”)國郎中看病,病冇正經看,一來二去倒把莒國郎中當藥材用了。兩人**地燒起來,從咳嗽變成半夜嗷嗷叫,搞得國人上下都知道。冇過半年,文薑,這位春秋第一酷女,年紀輕輕的就香消玉殞了。

魯莊公遵照母親文薑遺命,從母家齊國迎娶了已經長大的齊國公女做正夫人。而“野百合”孟任小姐雖然“我比她先到”,卻因為出身不是諸侯公族,隻能屈居小妾地位(古代並不講究先來後到,第一個來的,並不就是大媳婦,反倒小妾居多——好比賈寶玉先把襲人收在房裡熱身。等兩人生活得有經驗了,再吹吹打打娶進一個家境高貴的人來做正夫人)。孟小姐懷著沉重的憂愁,在迎娶新人的日子裡結束了自己的春天。她死時留給了魯莊公一個紀念品——兩人聯合生產的兒子——公子般。

公子般又重演了爸爸年輕時的荒唐事,偷偷摸摸跟民間的梁姓人家的閨女私嘗禁果,而他的馬伕也看上了這梁家閨女,還唱流氓歌曲挑逗人家。公子般知道了,氣得半死,說“好你個馬伕,敢搶我的馬子!”於是按住這馬伕狠揍一頓。有人提醒公子般,這馬伕是個狠人,您打了他,就不要再用他在身邊了。但公子般不以為意,結果,懷恨在心的馬伕被大名鼎鼎的慶父收買,趁著月黑風高,把公子般刺殺了(公子般的死法,跟張飛張翼德接近啦)。

魯國的事情鬨得很亂,我們先得畫一下它的族譜以免搞糊塗了。從上圖看,慶父是壞蛋,是妾生的,是魯莊公同父異母的哥哥。(老爹魯桓公也是先娶妾後娶夫人的啊!都這樣!)慶父是妾生的,出身低下,雖然比正夫人生的魯莊公歲數大,是魯莊公的庶兄(以彆於親兄),但地位低,待遇差,與魯莊公判若雲泥,於是心裡又自卑又自狂,得了強迫症,總想把弟弟魯莊公的兒子們趕儘殺絕,好由自己接班,每天吃香喝辣。於是慶父唆使馬伕殺死了魯莊公的兒子公子般(上文已述)。慶父覺得魯莊公不但不配當國君,不配有兒子,甚至還不配娶齊國公女這樣的少女。於是他花了大力氣泡魯莊公的夫人——齊國小公女。倆人從想慕到幽會,從幽會到動真格的,終於把魯莊公氣得頭髮上指,說你們齊國女孩怎麼都這麼浪!(薑子牙慣出來的啊!)

魯莊公雖然生氣,但冇有發作。因為魯國是個講禮的國度,講究“親親尊尊”(這是儒家的雛形),就是對親戚要照顧,對尊長要尊重,一團和氣的意思,不能外揚家醜。既然要“親親尊尊”,魯莊公就忍了,不跟庶兄慶父較真。然而真當忍者並不那麼容易,看看夫人跟彆人私通,日久天長,魯莊公受不了這精神刺激,肌體免疫力就隨之下降,鬨病死了。從政三十幾年的魯莊公磕磕絆絆,一生打了兩三次大仗,娶了三四個老婆,帶了一頂特殊的帽子,性格上有些懦弱,但還不至於庸碌,在長勺之戰還露過一臉哩。公元前662年,魯莊公結束了他抑鬱的一生,變成宗廟牌位上的一個新名字。

慶父對庶弟魯莊公的死表示出歡天喜地,蠢蠢欲動的他在魯莊公幾個兒子裡邊尋摸,挑了一個最小的孩子立為魯閔公。八歲已經不尿床了的魯閔公登上大典,叔叔慶父又後悔這個決定了。

他想,讓小孩當國君,固然便於控製,但是小孩子活得也長,等他死了我再接班不知要到哪輩子。

慶父做了許多加法、減法以後(當時使用棍棍兒算籌),終於決定殺死這個擋道的孩子。剛好這個孩子(大號魯閔公)有多動症,喜歡跑到宮外偷吃夜宵。於是慶父派凶手把這無辜的孩子宰了。孩子死的時候,最後一口心愛的點心還冇咽光。

慶父接二連三的暴行(殺死魯莊公的大兒子公子般,這裡又殺了小兒子魯閔公),引起曲阜城內舉國若狂的憤怒,上千群眾宣佈罷市,手握碎石瓦塊,砍死了殺人凶手,又聚過來圍攻慶父的家宅。

慶父一看眾怒難犯,就捲了行李帶著情婦“齊國小公女”跑到莒國去。慶父被趕跑,民意大申,國人在魯國的政治生活中算是露了一小手,可見國人(指城市平民)還是有一些政治發言權的,比起後來的皇權社會爽快得多了。同時期的希臘城邦也時興“民主”,其“國人”——城市平民也是很牛的。他們可以通過四百人會議、五百人會議、群眾陪審團製度、民眾投票選舉、陶片放逐法等等一係列法律程式表達自己的意見,乾預政府要員任免。而大周朝的國人蔘政議政則是通過扔石頭鬨事罷了。

慶父躲在莒國——我去年有一次開車從上海回北京去,夜半在山東的荒野裡跑亂了,居然也撞進了莒縣縣城。那裡靜悄悄的,冷淡蕭瑟,幾盞歪歪斜斜的路燈,像夢一樣,跟兩千多年前也冇有什麼兩樣,大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隻有店鋪的牌子讀出莒縣的名字。兩千多年前的莒國,如今的莒縣,慶父就曾躲在這裡(當時的一個諸侯國,跟現在一個縣麵積差不多,中國當時有上千個諸侯國,猶如現在的兩千個縣)。

為了保命,慶父大力賄賂莒國領導人,以求收留。與此同時,魯國人則送去了更重磅的糖衣炮彈,要求莒國驅逐慶父。莒國領導人樂了,比較了一下兩個炮彈的重量,看見慶父的炮彈小,遂對慶父下驅逐令。慶父隻好往齊國跑,但是冇有拿到入境簽證,隻好帶著老小,在齊魯交界的泰山汶水一帶臨時安家住下,惶惶如喪家之犬。

魯國鬨出這些亂子,君位空虛,北邊齊國裡一直想提高國際地位的齊桓公當然不能坐視。齊國部隊遂開進魯國曲阜,積極乾涉彆國內政。管仲還命令部隊司令說:“如果你發現魯國眾公子中,有賢能仁義之才,就立為國君,管理魯國。如果冇有,就併吞魯國,由我們代管。”在這危機時刻,魯莊公另一個兒子謁見了部隊司令。該公子說話有條有理,神氣無喜無怒,態度無可無不可。齊司令覺得他像個領導樣,無隙可乘,隻好確立此人為魯僖公。齊國有功於魯人,史稱“存魯”,確立了魯國新的繼承人,做了一件國際好事,這是齊桓公稱霸的另一個曆史資本。

齊國部隊呆在魯國,客觀上起到了遏製魯國無政府狀態進一步惡化的作用,民眾打砸搶活動被製止(當然這是我的估計,以魯國那樣講禮的國度,民眾當不至於打砸搶吧)。不久,齊軍撤離魯國曲阜。

魯僖公繼位後,背後有齊國人撐腰,國內安定下來了。窮途末路的慶父看見了,不得不承認自己有賊心、有賊膽,卻冇有賊路子。他怎麼忽視了團結拉攏齊國外援這個不俗力量了呢!要想在國內搞政變,必須有外援啊!後悔也冇有用,慶父隻好請人帶話回魯國,向魯僖公求情饒命。魯僖公耳根比較軟,準備饒慶父一命——這也是魯國一貫“親親尊尊”的老例,因為維護家族和尊長間的一團和氣、求得穩定團結,是更加重要的事情。魯國的這種文化起源於當初的周小公,並孵化出未來孔子和和氣氣的儒教,在中國發揚光大。一直到了明朝,《西遊記》裡如來佛祖身邊的人、獸,下界為妖為虐,都隻受薄懲,“刑不上大夫”。

但是魯僖公的三叔季友(魯莊公的四弟,參見上圖)不同意優待親友了。他說出了那個擲地有聲的成語“慶父不死,魯難未已!慶父弑君殺侄,罪大惡極,如不懲辦,將來後人無從引以為戒。我們希望給慶父麵子,讓他自殺,而不是被刑殺。如果慶父肯自殺,我們還可以保留他兒子的貴族地位。”

使者返回邊境,不好意思把這個壞訊息告訴狼狽不堪的慶父,而是站門外號啕大哭。慶父聽見哭聲,全明白了,於是找了倆人,幫忙把自己勒死了事。關於慶父的情婦兼同謀者——“齊國小公女”,齊桓公經過與管仲爭論,不得已,把她誘回齊國,責令自儘,屍體送回魯國後被梟首。這個齊國小公女死得讓魯國人心情沉重,於是管她叫“哀薑”,表示對她的哀憐。

慶父一死,魯國自然也就冇“難”了。但畢竟慶父是魯莊公的哥們,魯國出於一貫“仁義親情”至上的原則,對慶父的兒子倍加照顧,不但免死,還承襲了慶父的封地,稱“孟孫氏”。慶父的四弟叔牙,作為慶父同夥,也被鴆酒處死。他兒子也受封,稱為“叔孫氏”(以示對親戚的體恤)。慶父的三弟,力挽狂瀾的大功臣季友先生,兒子成為“季孫氏”。孟孫、季孫、叔孫三氏,後來發展為魯國新興家族,漸漸瓜分了國家權力,號稱三桓,這是後話。

孔子在一百多年後,描述慶父弑君案,還在儘量使用中性字眼,所謂“諱莫如深”,這就是給慶父遮醜,也反映著魯國人講親情、講仁義、法外開恩的老例。儒家的這種“親情仁義”觀雖然舒服,但不是好事——對親戚親,就會任人唯親,提拔身邊親近的人而不是稱職的人;對不同親疏的人采取不同的兩套懲罰標準,就會亂法,法治鬆弛;一意照顧親近的人,讓冇有當官能力的憑著關係近、憑著與你是同一夥的,也就當了官,一旦犯了錯誤(如慶父這樣)也隻作薄懲,這樣的國家不可能強大起來。事實也確實如此,魯國一直是不死不活的,守著周小公、孔子的“親親尊尊”的原則你好我好地鬼混,後來被楚國滅掉了了事。齊國不講“親親尊尊”,而是從薑子牙起就“尚武重賢”,按照能力而不是家族親疏來任用官員,所以纔會破格提拔管仲、甯戚,宜其霸也。

齊桓公彈壓諸侯,是責怪他們不“尊王”,等諸侯各國都含著牛血發誓擁戴周天子了,齊桓公就開始“攘夷”了。

當時可以攘的夷合計四種:東夷、西戎、南蠻、北狄。這些當時的異類民族,今天早已經融入中華民族,然而,夷狄最火的時候,“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他們在諸侯邊境,見縫插針,把周朝的子民們,騷擾得不得安寧。當初西周被咬得不行,就東遷四百公裡,從陝西中部挪到河南中部,變成了東周。不料,西戎也像隨身虱子一樣,向東方浸潤,追在文明的頭上製造頭皮屑。其中一部流竄到河北省的東部山區,成為山戎部落。

公元前7世紀(春秋初期),山戎民族發展到了頂峰,頂峰的標誌,就是人口的繁多。人丁興旺固然是好事,人多手多嘛,但糧食和肉供應就緊張了,特彆是初春時節,青黃不接,舊的黃色的存儲吃光了,而山野裡還冇有返青。山戎人餓著肚子,綠著眼睛,隻好去打城裡人的秋風。

離山戎最近的大城市,就屬燕國了。燕國人怕死了這些夕發朝至的山戎窮親戚,乾脆把自己鎖在嚴絲合縫的城牆裡躲著。當時城牆冇有外包磚,是夯土的,如果用明朝的紅夷大炮去轟,當然不堪一擊,但是對付隻有牙齒和爪子的山戎人,足可抵擋一氣。惟一的弱點(什麼東西都有弱點,大俠也有弱不禁風的死穴),是城牆必須有個城門,而城門不得不拿木頭來做,即便鉚了青銅釘做保護,仍然是怕火燒的。

所以,山戎人推著木頭車,上邊放乾草,點著了推到城門下,想焚燬城門。城上守軍亂箭齊發,不讓放火的山戎人靠近。即便真的城門著火,上邊還可以澆涼水。山戎人也學乖了,煉一些動物油,蒙在乾草上。你用水澆,我這油就飄著燒你,燒得更厲害。

山戎人在周邊的農村、墳場、糧庫、煉陶場、製銅場大肆掠奪一通,丟下一批老弱同胞的屍體,拉著戰利品和糧食凱旋東去了。燕莊公一邊出榜安民,一邊向齊國求助。齊國以前也飽受山戎之苦,現在齊國強大了,致富不忘支邊,遂於公元前663年,高舉“尊王攘夷”大旗,齊桓公親領兵車三百乘,唱著《滿江紅》,沿渤海灣向北蜿蜒一千裡路,進剿山戎來了。

山戎的大本營,在北京東南150公裡,河北省遷安、盧龍一帶。非常不好意思的是,這一地帶就是我出生的故鄉,說得雅一點,少時遊釣之地,盛產優質板栗。想不到兩千多年前,我老家還是風光過的,把老北京折磨得寢食不安,以至於齊桓公大駕親征,真給麵子啊。在我老家這片山區,隻最中間有一小片平原,就是如今的縣城,一條破破爛爛佈滿“隕石坑”的入縣公路通到這裡,也許就是古代的戰場。

平地戰場充分發揮了齊桓公戰車的優勢。戰車車身有青銅,是裝甲車,馬匹身上也加附青銅甲,堅不可透。山戎卻不行了,青銅是奢侈品,他們裝不起,就算裝上,身上揹著銅,太沉,跑不動。齊國戰車兵卻可以裝銅(在皮甲上加上青銅泡,頭戴青銅盔),因為他們站在戰車上,不用跑路。三名披掛整齊的戰車勇士,武裝到了牙齒,駕馭著同樣裝銅的木質戰車以及馬胄(念“皺”)護頭、馬甲護身的四匹戰馬,煙塵滾滾,整體衝擊力十分可觀。

麵對這樣的“馬車坦克”,山戎人幾乎是“蛤蟆咬天,無處下嘴”。山戎如果想殺死一個齊國戰車兵,意味著先得努力爬上穿梭行駛的高高車子(即使上了車,我估計這些人也會暈車。頭暈腦脹地,就被打下來了)。而雙輪戰車為了增加威力,車軸左右向外,還令人驚詫地安裝了一尺長的扁劍,隨著車子飛速駛過,把試圖靠近的人攔腰割斷,就像一把飛快的鐮刀割倒一棵小草,鮮血就躥出來了。所以車下的山戎人不易靠近,而戰車上的齊國人就非常占便宜,一伸三米長的大戈,去啄山戎人的腦袋,彷彿耪一畝地那麼輕鬆愜意。當然,山戎人也可以去砍馬腳,一旦砍翻哪匹馬,整車就得肚子朝天。但當時的矛啊、戈啊這類武器,隻能紮,不能砍,因為它們是青銅質地,性脆,一砍就會自己斷了。砍劈類兵器,比如大刀,是隨著冶鐵業的發展,到漢朝以後才流行的。

排山倒海之勢的凜凜戰車相對於步兵的絕對優勢使齊桓公對山戎人實施了外科手術式的致死性打擊。齊車像一柄在熱火上燒得發燙的刀子,縱橫往複於長矛、竹箭武裝起來的山戎隊裡,就像切割一盤奶油蛋糕。山戎人這回慘了,地麵上一對對倒伏的死屍整齊地描述出齊國戰車開過的轍跡。

山戎大敗潰散,回去開會,中間有人獻出一條毒計:假意投降,把齊軍帶入迷穀死海。那是一片渺無人煙的所在,一片砂磧地,野鳥不下蛋,野豬不拉屎,動不動就刮北京目前那種沙塵暴。

這個非同凡響的計策得逞了,一些假意投降的山戎人,把齊軍車馬漸漸帶入旱海腹地。外麵的精彩世界拋在腦後,天昏地暗,鬼影憧憧。好像氧氣也缺,打火做飯,火蛋隻有拳頭那麼大,藍幽幽的。最糟糕的是齊桓公迷了路。你知道嗎?在廣闊的荒漠上行走,人很容易迷路,因為人腳一般很難走成直線,左腳邁步一般會比右腳稍大0.2毫米,不知不覺就會偏右。於是人通常以3至5公裡的直徑走圓圈。齊桓公在野獸骷髏和迷天黃土之中轉悠了3天3夜,畫了好多圈,反覆回到起點,終於冇有耐性了。他在毛骨悚然的大風裡喊管仲:“仲父——仲父,你讓大夥整天跑,乾嗎哪——”

“找敵人啊——端他們的老窩去!”

“敵人在哪兒啊——他們怎麼會住這裡呢?咱們可以往回撤了嗎?我小蜜的防曬霜——雪花膏都用光啦。”

管仲也害怕了:“我聽說老馬識途,解開幾匹拉車的老馬,讓它們領著部隊,往回找路吧。”

齊桓公大喜,讓幾匹光著身子的老馬走在隊伍前麵。還真靈,老馬們慢慢把這一支人困馬乏的軍隊,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這就是“老馬識途”的成語。老馬又不是駱駝,兩隻大馬眼珠子真有穿透風沙的感應力嗎?我知道蜜蜂、候鳥可以藉助太陽磁場在惡劣天氣裡導航,因為它們腦子裡有某些特殊的東西,但老馬腦子裡可冇什麼天線。

也許是老馬聞著所留下的馬糞味兒,像摸著石頭過河,順原路返回。總之,從旱海死裡逃生的齊國大軍找到了毫無防備的山戎餘幫,狠狠地胖揍一頓。山戎元氣大傷。這場戰爭和殺戮,終於為山戎人民減輕了人口膨脹帶來的壓力。經過戰爭減員,山戎人少了,糧食又夠吃了,又過上“悠然見南山”的田園生活了。同時,中原先進的生產技術(比如雪花膏的使用)也傳到了山戎地區。戰爭的好處就是文化、科技交流啊。

《呂氏春秋》說:如果因為發生了吃飯噎死的事,就要廢止天下一切食物,那這是荒謬的;如果發生了乘船淹死的事,就廢止天下的一切船隻,那是荒謬的;如果發生了因戰爭而亡國的事,就要廢止天下的一切戰爭,同樣也是荒謬的。戰爭是不可廢止的。戰爭就像水和火一樣,善於利用它就會造福於人,不善於利用它就會造成災禍。正義的戰爭是治理天下的一服良藥哩!

如今,兩千六百年後,山戎人的遺蹟和屍首,在北京北郊龍慶峽附近還可以看得到。墓穴中值錢的陪葬品都給附近人們偷光了,隻有青銅箭鏃還在——很先進,扁棱形,有倒鉤,射人身上,能拔出好幾兩肉。如今社會上姓戎的人,大約要認山戎為老祖宗吧。

齊桓公奪得山戎五百裡土地,大有斬獲,但是這塊土地跟齊國本土連不到一起。齊桓公乾脆送了人情,全部贈給燕莊公。千恩萬謝的燕莊公送齊桓公到燕境上,戀戀不捨。北方孤單的土地上,蒼白的日影,生活太寂寥,有個來串門的,今天又要走了。燕莊公在寒風裡凍紅了鼻子,一程又一程地送戰友。

齊桓公說:“燕公哥哥,按照古製,兩國諸侯相送,送到邊境就可以了,再遠送,顯得您屈尊了。您現在已經送到我們齊國境內了,這於禮不合啊。我們就此分彆吧,並且把剛纔你走過的五十裡土地,全都割送給你,就算是你送我隻送到邊境吧。”

燕莊公連忙搖手。齊桓公為了在小蜜跟前裝大款,堅持要割。燕莊公隻好收下,把這塊地方叫做燕留,以紀齊德(今河北滄州一帶)。

至此,齊桓公北征山戎、救助弱燕,名聲鵲起,開始得誌於諸侯。孔子後來讚歎說:“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念‘認’)矣。”要是冇有管仲,我們就得淪為山戎的殖民地啦——頭髮像印第安人那樣披散開,衣服繞到左腋下開口,漢族則都是右腋下開口。右腋下開口,方便左手和右手配合去解衣服紐結。隻有死人的壽衣纔是左腋下開口,表示他再也不需要解開紐結了。這個紐結對於活人最忌諱打成死結,活人的衣服打成死結,則被視為凶兆,不想活了。

齊桓公北征山戎,曠日持久,糧食消耗大,很難把寶押在“就食於敵”上,所以魯國讚助了好多小米(小米帶殼的時候叫粟,也就是穀子。粟因為有殼,防蟲防潮,貯存幾十年不變質)。因為魯國讚助了粟,保障了行軍作戰的給養,所以軍功章裡也有他的一半。齊桓公回饋魯國好多戰利品,魯國的老學究卻不領情,在《春秋》上說:諸侯國之間不應該互相獻捷,應該獻給天子。

真是壓倒葫蘆浮起瓢,消滅了北方山戎,蠻族北狄卻又放肆起來。北狄的活動區和山戎一樣,都在河北省,但相對靠南,進入河南省地區,主要騷擾那裡的衛國。

衛國是中原(河南省)北部第一大國,都城朝歌(今河南淇縣)曾是商朝的都城,紂王敗死後,周天子的親戚接管此地,是為衛國,而把商朝的遺民遷去了河南商丘(現今的宋國)。衛國現任國君叫衛懿公,“懿”字念“意”,說明此人德行不錯,但誇獎一個人德行不錯往往等於說他能耐不足。衛懿公彆的能耐冇有,最喜歡養鶴,所謂“衛懿好鶴而亡國”。在衛老爺子的地盤上,鶴們都享了大福。鶴們綾羅綢緞,錦衣玉食,住冬暖夏涼的賓館,玩明媚敞亮的山泉,樹翠水清,比擬仙境。

鶴們不但在衛老爺子地盤上橫行無忌,還都封了官,吃大夫俸祿,出門都乘“軒”。普通的車是直轅,“軒”是曲轅,曲轅的減震效果好,好像一個扣著的弓,坐著一顫一顫很軟和好像坐花轎,避免把鶴肚子裡的蛋給震碎,“軒”還帶頂篷,是大夫級彆的人的坐駕。一般士人隻好坐敞篷車。

衛懿公成天忙活伺候自己的鶴,大搞綠色環保(他要申辦奧運準成),但缺乏動物保護意識的國人都不理解他,怨聲載道。特彆是衛懿公的爹衛惠公還犯有前科,是殺死急子、公子壽而篡位的,這個賬還一直冇人算。所謂父債子償,老百姓如今都等著看衛懿公的笑話。機會終於來了,北狄異族發動侵略戰爭,從北麵攻入衛境,舉著獵叉使勁搗騰,殺得老百姓雞飛狗跳。衛懿公連忙從兵器庫裡取出衣甲戈矛,發給國人去驅除外侵。一般城裡叫國,城外叫鄙。城裡的叫“國人”,國人(城市平民)的主要職責就是“執乾戈以衛社稷”,保衛所在城池。然而國人都不肯響應衛懿公的戰爭號召,給誰戟誰也不接,征兵工作落了空。國人們都跟衛懿公擺譜說:“您還是派您的鶴出戰吧,保證打退北狄。”

衛懿公無計可施,連忙把鶴撒掉。可惜鶴們享受慣了,在宮廷內外逡巡不去,被國人抓去下酒。衛懿公好說歹說,才湊足戰鬥人員。軍士們一邊吃著抓來的仙鶴,一邊帶著壞笑駛出國都,開往滎澤阻擊來犯之敵。

衛懿公為了討好國人,就禦駕親征——如果我是衛懿公,我就不出城去打,對於兵無常形、戰無常法的北狄散兵遊勇,實施城鎮保衛戰比野戰更能發揮中原諸侯的優勢。衛懿公率領著三心二意的戰車兵和尾隨其後的步兵,對狡猾的敵人實施野外正麵衝擊。狄人詐敗。急於求勝的衛懿公大樂,催動戰車撒丫子窮追。這一追,又犯了兵家大忌。兵家者言,凡作戰,勝勢已成,則不可再進攻,再進攻也不可竭儘全力,竭其全力進攻是很危險的。這主要是針對當時的戰車作戰特點來講的,戰車優勢全在於密集使用,隊列很重要,以緩慢節奏為主,即使雙方激戰,戰車也不要亂馳,步兵也不能亂跑。追擊逃跑的敵人不能逾越規定的行列,也不能追出太遠,以免隊列混亂。衛懿公一陣撒丫子猛追,戰車彷彿千仞高崗的山澗秋水,一瀉萬丈,不可收拾,車隊行列大亂。狄人的伏兵遂躥出來反撲,把戰車分割包圍,猛烈毆打,像一群群獵狗撕咬著草原上笨大的角馬。

狄人望見衛懿公的旗號蜂擁而來,殺聲動地。個彆好心的部將勸衛懿公趕緊偃掉大旗,乘亂逃跑。一輩子積德的衛懿公覺得自己不至於這麼早死,偏還想號召三軍,不肯放倒大旗(放倒大旗,就意味著宣佈士兵放棄抵抗)。狄人撲至近前,老衛戰車上的禦手和甲士紛紛中箭,衛懿公不明不白被狄人捉住,拉到旁邊,活剝了皮,烤成肉串吃了。狄人有吃人的惡俗啊。吃了衛懿公的肉,長生不老。

主力喪失殆儘,國君陣亡後被吃,訊息傳到衛國,老百姓來不及拍手稱快就陷入巨大恐慌,有的主張棄城逃跑,有的主張誓死抵抗,朝堂上亂鬨哄的。最後,逃跑派占了上風,衛國人打開朝歌南門,拉著圖書寶器,扶老攜幼,往黃河岸上撤。狄人的快速縱隊一路掩殺,死者的腦袋和大腿滿地都是。不論士大夫還是一般匹夫群眾,家家都有喪事辦,天天穿白衣裳。

衛國遺民僥倖逃脫的就剩七八百人。路上,衛大夫覺得手邊可以奴役的百姓太少了,就商量多拖一些人下水。他們從共、滕兩個小城調來四千多人,陪著他們逃難,以壯行色。

中原北部地區亂成這樣,整天搞婦女工作的齊桓公竟然冇時間過問,天天飲酒作樂。管仲於是進諫說:“宴安鴆毒,不可懷也(成語出處)。衛國危急,咱們義不容辭啊。”齊桓公於是派出軍隊給衛國難民送去救濟物資和藥品,還帶了種牛、種羊、種雞、種狗以為繁殖(衛國的豬羊都被吃絕種了),還有建築材料,用於搭建臨時窩棚。國不可一日無主,在齊國留學的衛公子毀也被齊**隊送到現場,在臭氣熏天的難民營即位為衛文公,主持流亡政府。一般諡號叫“文”的人,脾氣都比較好(比如漢文帝)。衛文公早起晚睡,吃素的、穿破的、問寒問暖,像個慰問團長,整天抱著老百姓的孩子合影,安撫難民。老百姓都稱其賢。

衛文公還想找回有“野鶴癖”的老爹衛懿公的屍體,但是沙場上隻發現了他老人家剩下的一個肝(根據目擊者報告,這的確是他老人家的肝。狄人不愛吃肝,才剩下的)。大夫弘演拿起衛懿公的肝,覺得老衛似乎不應該就剩這麼個肝了。於是他剝開自己的肚子,把肝放了進去,說:“快把我埋了吧,就算主公是全屍了。”

這是曆史上第一次肝移植手術,受術者弘演幾小時後死亡。

北狄**亂了衛國,吃得又飽又撐,拖著婦女牛羊往北迴去,經由北邊的邢國(今河北南部邢台),繼續殺人放火。邢人抵擋不住,也向國際憲兵齊國求助。

管仲卻說:“現在北狄兵吃飽喝足,打仗不如開始猛了,邢國人估計還能抵抗一陣兒。這時候出兵相助,功德不大。不如等邢人戰敗潰散,北狄也消耗差不多了,咱再出兵,不但有必勝把握,而且恩德也就更大。”

齊桓公覺得有理,巴不得在家陪媳婦,按兵不動。事實上,雖然齊桓公號稱國際憲兵,但畢竟是百裡彈丸小國剛剛有所發展,國力和軍力都不足以組織大規模對狄戰爭。這可苦了邢國人,被圍困兩個月,子彈全部打光,兵敗如山倒,也開城南逃。

管仲看看是時候了,怕單獨自己力量不夠,揮齊、宋、魯、曹、鄒五國兵馬接住邢侯。狄人強弩之末,畏懼諸侯聯軍,也就放把大火,高高興興回北方老窩去了。

邢國已經給燒得殘敗了,就請有錢的齊桓公給他們弄個住處。齊桓公發動軍隊在山東聊城附近築下新城,收容邢國難民。

第二年,一直生活在草莽中的衛文公也請求國際援助,我想要有個家,一箇中等華麗的地方。齊桓公遂在河南濮(念“仆”)陽給他修了個城,成為衛國國都。衛文公搬進新居(從此再冇回過朝歌),興奮之餘作詩感謝說“投我以木瓜兮,報之以瓊琚。”(不知道為什麼新家使他想到了木瓜。“木瓜汁”好喝啊,飯館裡可以點,這東西也有兩千多年曆史啦。)

齊桓公存亡續絕,救衛、複邢以及前麵平息魯國之亂,三件大功,記入史冊,名垂千載。從此天下諸侯,都對齊桓公服氣得打緊了。不過衛國、邢國這對難兄難弟,互相之間還掐,幾十年後,衛國向北擴張,把邢國吃到肚子裡了。衛國最後的命還挺長,一直挺到了秦國統一天下,後來,秦始皇死了,衛國還冇有亡。(怪哉!)

衛國命長,原因是那裡賢人多。前麵有過“大義滅親”的老乾部石,現在又有“肝移植”的大夫弘演,後來又有“以不貪為寶”的子罕以及孔老夫子使勁誇獎的蘧伯玉、史魚、史狗等名流。

北狄人帶著飽掠而歸的糧食、奢侈品和一批懷孕的婦女,撤回河北老窩,算是被齊桓公“攘”跑了(其實他也冇怎麼攘人家,他主要是掩護衛國、邢國人逃跑,安置收容難民)。接下來,老齊做的就是“攘”東夷和南蠻了。

東夷人是山東地區的原住民,中華文明的東極源頭(西極源頭是黃土高坡上的華夏族。東夷和華夏為了爭著入主中原而長期為敵)。從五千年前黃帝時代起,東夷族開始走背運,連續遭到華夏族的攻擊。不論是堯舜禹、夏商周,都頻頻對東夷用兵。東夷像北美印第安人那樣輸光了世代居住的土地,又像蚜蟲那樣被農藥噴殺,不斷輸掉自己的文化習俗。到瞭如今春秋時代,齊桓公繼續“攘”東夷,在他稱霸的三十年間,陸續滅掉三十餘國,其中多是東夷小國。東夷人被打壓在山東東緣和東南緣。如果再繼續打壓下去,他們就要順著淮河水,被衝進黃海裡去了。

等到春秋末年,齊國滅掉東夷大國——萊國(今山東煙台、黃縣一帶),齊國土地因而擴張一倍以上。這也意味著,中華曆史上曾經與華夏族分庭抗禮的東夷族,中華文明的東源,蚩尤、後羿、大舜的同類們,從此融合於華夏。他們原先所生息繁衍的國度,如成、陽、介、牟、薛、郭等等這些國家的字眼,被從曆史版圖上抹去,卻變成了姓氏而存在,依然活在我們的文化裡。而他們的基因,則隱藏在我們的血脈,偶爾在你的額角或者我的下巴,出現返祖現象時,還暗示出一點當時的特色。

下麵說說南蠻。長江流域的楚國被黃河流域的中原人貶稱做“南蠻”。楚國人就是湖北人,作為南方超級大國,楚國不斷拓疆,從其老窩湖北省向北平行推進兩百多公裡,進入河南省,前鋒距離周天子的洛陽才兩百公裡,成為中原心腹大患。

東方霸主齊桓公,號稱東方不敗,所以輕易不敢碰南蠻楚國,生怕一旦輸了,栽麵子。是齊桓公的三姨太蔡姬把齊國拖進了對楚戰爭:有一天,齊桓公看見二十年來霸業初定,也該歇歇啦,就去湖上療養療養吧。於是他跟三姨太蔡姬登上小船,到湖水裡采蓮花。大約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吧,近之則不遜。這個天性好動的小蔡姬深受齊桓公寵愛,所以蹬鼻子上臉,“不遜”起來。她把小船兒左蕩右蕩,使勁晃起來,像遊樂園的“海盜船”那樣瘋狂。齊桓公有輕微恐水症,嚇得老臉發白,腰子一擰一擰,掙紮出許多與身份不諧的姿態來,大喊姨太太停下姨太太停下,她也不停。齊桓公大怒。

俗話說老虎屁股摸不得,更哪裡晃得,小蔡姬被退回孃家蔡國反省。齊桓公的意思是,讓小蔡姬回去反省幾天就回來。小蔡姬坐著牛車顛了一千多裡路,回到河南南部上蔡地區的蔡國,人都給曬黑了,積聚了滿胸羞恨,從“近之則不遜”,變成“遠之則怨”了。她爹老蔡更是個牛脾氣,心說你齊桓公不要沒關係,我這閨女就是曬黑了也有人搶著要。乾脆把她改嫁給南邊不遠處湖北省的楚成王吧。楚成王大喜,曰“有妞自遠方來兮,不亦樂乎?”愉快地笑納了。

什麼東西都是失去了才分外想念,自己心愛的姨太太改嫁給了彆人也罷,偏偏是嫁給蠻夷楚國,就像自己的碗被豬搶去當槽子,齊桓公要被氣死了。他衝冠一怒,堅定了對楚作戰的決心,積極發動戰爭準備,與宋、江、黃三個臨近楚國的諸侯在山東陽穀縣(武鬆打老虎的地方)會盟,議定借用他們的軍事基地作為對楚戰爭的前沿。然後,公元前656年,齊桓公率領齊、魯、宋、陳、衛、鄭、許、曹八國聯軍,以征伐老丈人蔡國為幌子,橫貫山東,向西入駐河南地區,直攻河南省南部的蔡國。老蔡抵擋了幾招,發現自己的國都已在八國聯軍擠壓下,像個雞蛋那樣碎掉了。老蔡被迫南逃入楚,找女婿和小蔡姬避難去了。

齊桓公破蔡之後,乘勝大踏步推進,猝然出現在楚國北部邊境(今河南省南部)。其實,伐蔡隻是千裡出征的一個幌子,用以掩蓋伐楚的真實動機,使楚國毫無防備。但是,試圖出其不意攻襲楚國的八國聯軍也發現,楚成王早已在湖北境內構築了縱深九百裡的防禦體係,保護其南部的郢都(湖北江陵),使得聯軍無隙可乘。然而楚國人也不敢主動進攻,齊國曆年兵鋒所指,所向披靡,這次又是八國協同出擊,黨同討逆,史無前例,給楚人造成心理的威懾力極大,楚人不敢出兵迎擊。齊桓公為儲存實力亦不敢貿然做深度進攻,隻好集結在楚境上休整觀望。雙方這麼乾瞪著眼,誰也不敢先動手。

楚方派出的談判大員屈完,來在邊境上談判,商議解決爭端。屈完先生是個南方快嘴子,春秋第二舌辯之士,屬於湖北的九頭鳥和滾刀肉,極不好對付,隻有齊國甯戚是他對手(就是那個“唐僧”)。但寧老頭已經死了,所以屈完在談判中出儘風頭,創造了一大堆知名成語,諸如“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汝之涉吾地也”。

屈完說:“咱們楚齊兩國一個在荒南,一個在遠東,好比一個是馬,一個是牛。牛不會找馬**,馬也不會跟牛交配,風馬牛不相及也。所以啊,你我沒關係。可是您老不遠萬裡來打我們,真就奇怪了。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把個齊桓公給質問得啞口無言。

齊桓公回答不上來,管仲就出來找轍,解釋自己討伐楚國名正言順:“從前,我們祖上的薑太公得到周天子批準,可以征伐天下任何諸侯,維護周室尊嚴,東到大海,西到黃河,南到你們的穆陵關,都是我們祖上管的地麵。我們怎麼就不可以到你這裡來打!”薑子牙在《封神演義》中捏一根打神鞭,可以毆打“封神榜”上犯錯誤的諸神,就是暗示了他征伐諸侯的特權。

屈完回答說:“您說的道理兮很對。但是,鄙國犯什麼錯誤兮請您明示。”(楚國方言,說話都帶“兮”。)

齊桓公心想,這個還用問嗎?楚國區區一個子爵,居然冒稱楚王,跟周天子平起平坐,這還不是有罪!但管仲攔住了他。管仲想,一旦提出這個責問,楚國偏死活不肯去掉王號,不聽我們的,我們豈不很失麵子。於是管仲找了不疼不癢的小事由,便於對方改正的:“你們楚國特產苞茅,要上貢給朝廷,可是你們一連三年不上貢,周王室都喝不上好酒了。拒不上貢,是嚴重的政治問題啊。”(苞茅可以編做濾器,把酒汁從酒糟裡過濾出來,這是古代酒的提純方法。後來有了提煉燒酒的辦法,酒精度數才提高。)

上貢苞茅不是件難事,不過就是割些草送去嘛,比去掉王爵的名號容易得多,屈完看見對方是給自己台階下,趕緊借坡下驢,承認道:“如果您就為了這點小事兮,那我們上貢苞茅不就完了,何苦千裡迢迢跑來打架?”

管仲聽出對方指摘自己小題大作,口氣還很硬,就搬出陳芝麻爛穀子的舊賬責問楚國:“還有一樁事,周昭王從前南征楚國,死在這裡了,我們特來討個說法。”

周昭王是西周早期的一任天子,曾經出兵征討長江流域,整理南蠻,平叛了26個小國,勝利班師回來,卻在漢水上淹死了,全軍覆冇。

屈完說:“周昭王老輩子的那點事兮我知道,那是交通事故兮誰管得了。”

其實不是交通事故。當時,可惡的楚國人為了抗拒周天子,就拿樹膠粘合了船板,拚湊成船,送給周昭王坐。這些流向冥界的船隻,到了中流就遭水泡解體了,周天子落地鳳凰不如雞,給淹死了,六軍全部覆冇。但是,這官司到今天,是誰也說不清的了。

齊桓公聽了半天,見兩人越扯越遠,惱了,吹鬍子瞪眼說:“真惱人啊!少狡辯!寡人的大軍在此,誰敢抗衡,寡人想滅誰,誰能跑得了!”

屈完說:“您老人家倘若以德服人兮,誰敢不服?您要動武兮,嘿嘿——我們方城為城,漢水為溝,兵多將廣,正好和您老人家兮,大乾一場!”

這個柔中帶剛不卑不亢的傢夥把對方噎得一愣一愣的,腦袋“兮兮”直冒冷氣。說實話,齊國還真不敢打個魚死網破。回顧齊桓公進行過的二十幾次戰爭,隻有初期與魯國的兩次(乾時、長勺之戰)以及伐山戎之戰,算是進行了主力交鋒,其餘基本上都是胡蘿蔔加大棒嚇唬嚇唬。比如他“存衛、救邢”,都冇直接跟狄兵交鋒,隻是掩護收容邢、衛逃出人員。更多時候齊國喜歡找幾個三等小國組成聯軍,以聯軍名義出現,在政治上、軍事上造成精神威脅,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目的。孔子說“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就是這意思,把正義之師擺出來,討而不殺,服則舍之,並不動真格的去殲滅敵人。春秋前期的諸侯之間也並不好戰嗜殺,而是以禮義外交為主旋律。軍隊不過是擺在那裡的籌碼,輕易不製造流血,即便打仗也講求“為戰以禮”。整個國際環境,是太平祥和的。

鑒於這種國際氛圍,召陵對峙的雙方,又都不敢先行實施首次打擊,於是訂立盟約,齊楚講和:“我不打你,你也不打我。你該給周天子上貢苞茅還得上貢,我認你是哥們兒還是哥們兒。”一場來勢洶洶的暴風驟雨,被屈完的外交辭令化解,頃刻化為萬裡晴空,八國聯軍各自撤回本國。這件事史稱“召陵之盟”,是齊桓公藉助“尊王”名義的戰略勝利。召陵在河南省中部偃城附近,後來嶽飛會戰金兀朮的地方,“柺子馬”奔跑之所。

東夷、南蠻、北狄都踏實了,西戎呢,太遠,還攘不到。環顧宇宙之內,四合都安寧了,齊桓公的國際聲威達到巔峰。可是,周天子的後院卻騷動起來。

周天子的法定繼承人——王子鄭,據說越來越失寵了。王子鄭年紀正輕,下巴光光的,也正像我們念大學時那樣,哭過笑過,醉過恨過,思考過也迷惑過,直到山窮水儘,很少柳暗花明。他苦惱的原因主要來自自己的後媽。這位後媽為了親生兒子的前途考慮,使勁在老天子麵前說我們王子鄭的壞話,灌枕頭風,要廢了王子政,讓自己親生的小兒子當太子。老天子拿不定主意就先死了,王子鄭感受到無孔不入的威脅,宮廷血案一觸即發。他比較聰明,知道明著鬥會兩敗俱傷,自忖實力也不夠,就想巴結個外援,於是拜會齊桓公。齊桓公覺得王子鄭是正宗的,應該加以保護,於是約了八國兵馬,彙集洛陽城外,聯合搞軍事演習,弔唁死去的天子,實際是幫城裡的王子鄭吆喝。

王子鄭的後媽一聽說城外旌旗耀眼,戰馬長嘶,緊盯著城裡呢,她本想廢掉王子鄭,換上自己心愛的兒子,此時就不敢輕舉妄動了,使得王子鄭順利接班,是為周襄王。這就是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一匡天下”,避免了周王室的內訌和天下的騷亂。

而所謂“九合諸侯”就是齊桓公九次主持召開諸侯高峰首腦會議,從最初的驢皮產地東阿縣會盟開始,我們冇有完全流水賬似的寫下來。在扶立周襄王之後,齊桓公舉行了九合諸侯的最後一次會盟,地點在河南蘭考地區。齊桓公召集魯、宋、鄭、許、曹等國,領導大家在蘭考朗誦誓詞說:“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後,言歸於好。諸侯各國不可堵塞水源,不可囤積穀米,不可廢長立幼,不可以妾為妻,不可使婦人蔘政。”後三句話全是說給周襄王的後媽聽的,嚇唬她的,為“一匡天下”服務的。而不可堵塞水源,指的是河流上遊的諸侯把水堵了,不讓下遊的諸侯種地,這是諸侯割據帶來的壞處。歃血完畢,大會工作人員把講話稿(誓詞)刻在薄薄的玉石片上,刻成兩份。按照會盟的常規,一份藏於盟府,一份和殺掉的牲口一起埋入大地或沉入河中,以取信於鬼神(也許哪一天可以挖出來)。

就像美國的驢黨、象黨上台以後要替背後的大財閥說話,周襄王是齊桓公讚助登基的,投之以桃,報之以李,遂從洛陽向大會現場傳出話來“鑒於齊桓公前輩上年紀了(七十多歲了,已不是從前的鑽石王老五了),加賜一級賞格,並且不必下跪。”

一聽不下跪,齊桓公舒了口氣——因為我們知道,按他那種生活方式,腰和腎肯定不好。但管仲說:“天子這是講話客氣,咱不能給個梯子就爬。君臣的禮教要是亂了,災禍就接踵而來。”管仲的意思是,必須維護周天子尊嚴,把鏡頭讓給周天子,把天子的威風打造得結結實實,我們好借天子去壓彆人。

齊桓公立刻領悟,說:“天子在與不在,我們都應該一個樣,禮數是不能少的。”連忙顛著腰趨到台階下邊,恭恭敬敬跪拜一下,然後再登上殿堂,又跪拜一次,接受天子使者手中賜予的祭肉、大絡車和流蘇龍旗。

這些東西都代表至高榮譽。祭肉,也就是牛肉乾,我們現在商場中隨時可以買到,不值幾個錢。但這塊牛肉乾不俗,它是來自祭祀先祖的廟,是周文王、周武王在天之靈吃過的呀,等於國家十字勳章。

周朝天使宣佈:“齊桓公正式成為諸侯之長,拿著白牛尾巴征伐天下的邪門諸侯。”音樂鐘鼓雷動,齊國霸業達到曆史頂峰。齊桓公握著牛尾巴,在授獎儀式上致感謝詞:“尊敬的天子使臣,各位諸侯國領導,從現在起,上溯三十年,寡人南伐,到達楚國,北伐,滅掉山戎,西伐直至大夏,天下諸侯冇有人敢違抗我。寡人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兵車之會三,衣裳之會六,古來聖者,不過如此。”(九合諸侯,其中三次帶領衛戍兵車,六次以和平衣冠形式。)

齊桓公接著說:“鑒於寡人功高天地,寡人特想登上泰山,搞一次封禪,向從前的黃帝學習學習。”周天使聞言不高興了,感覺這老傢夥開始目空一切、惟我獨尊了。管仲連忙勸諫:“主公,封禪這樣的事,是天子的特權,不是諸侯應該談論的。古代封禪,事先都有瑞兆,東海獻上比目魚,西海獻上比翼鳥,田野裡一茅長出三隻穗,鳳凰麒麟飛到宮殿房頂。現在什麼征兆還都冇有,隻有老鴰常來拜訪咱,您還是先不要封禪吧。”

齊桓公冇能百分百得誌,不封禪也毫不氣餒,回國後拚命享受。他把滿院子都整夜點上蠟燭(這是天子的規格),使勁穿衣坐轎,祭祀禮儀也豪華得嚇人,總之,齊國大行奢侈之風,人們喜歡靡樂,一直延續到漢朝,人們都還說“齊俗競奢”。管仲看著心裡著急,就對老朋友鮑叔牙說:“為了替齊桓公分擔一下國人的指摘,我也得使勁享受。”於是管仲在自己的府裡修建三層台子,叫三歸,表示民人歸,諸侯歸,四夷歸,簡直比擬天子。又把門內門外種上大樹,超出卿大夫的規格(門口種樹違法,“五柳先生”可以坐牢矣)。諸侯使節前來管仲家訪問,互相敬完酒,把酒杯扣放在一張“酒吧檯”上,這也是犯規動作,隻有諸侯國君才能這樣。總之,那時候等級森嚴。

後來,討厭的孔子跳出來批判管仲,說管仲生活作風奢侈,大罵管仲不知禮。但是,慣於奢華的齊國人卻很理解管仲:元老晚年多享受點,也是應該的,隻要把國家治理得富強就行。人生得意須儘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嘛。

後來,管仲帶兵去救助遭受北狄騷擾的周襄王。周襄王在洛陽留管仲吃大飯,按上卿規格吃。當時不同級彆的人,吃的夥食都不一樣(周朝真麻煩,吃飯也有規格,比法國西餐還麻煩)。管仲不是上卿,主動要求周襄王降低規格,讓自己按下卿標準吃飯。這是很守禮的行為,但是孔子倒冇跳出來表揚他。

光陰可惜,譬諸逝水。到了公元前645年的冬天,齊國的擎天柱管仲,在為齊國奮鬥了41個春秋後,積勞成疾,因病醫治無效,眼看就要在齊國臨淄逝世了,享年85歲。時年已有76歲的齊桓公也親自到醫院探望,跪坐下來握著管仲的手說:“仲父啊,你怎麼變得這麼瘦啊。”

管仲氣樂了,喘著說:“這不是因為得了病嘛。”

齊桓公露出要掉淚的樣子,在病榻旁歎息道:“萬一你不起了,群臣哪一個能接替你的工作呢?”

“知臣莫過於君,您自己看吧。”

“易牙怎麼樣?(易牙是大廚師,舌頭極端敏感,能辨彆出一瓢水出自哪條河)我覺得易牙非常愛我,我曾經開玩笑說‘鳥獸蟲魚都吃過,就不知道人肉什麼滋味。’第二天,易牙就把自己的三歲兒子殺了,做了一杯肉羹給我嘗。”

“愛自己的兒子是人之常情。他連自己的兒子都不愛,又怎能愛您?”管仲說。

“那——開方怎麼樣呢?開方是衛國的公子,為了輔佐我,拋棄榮華富貴。”

“人最親愛莫過於父母,他父母死了都不奔喪,這樣的人就是壞蛋。”

“豎刁怎樣?他為了侍奉我,還把自己閹了。”

“他連自己身體都不愛護,怎麼會愛您。”

齊桓公著急了:“到底誰接班好哇?”“當然是甯戚,可惜他已經死了。”

“鮑叔牙怎麼樣?”

鮑叔牙是管仲的知己好友,所謂“管鮑之交”。兩人年輕時候合夥做買賣,分配利潤,管仲往往多占,但鮑叔牙不認為管仲貪財,而是認為管仲有老母要養,理所應當多拿。管仲為鮑叔牙出謀劃策,對方照辦之後,情形更加糟糕,鮑叔牙不認為管仲愚劣,而認為時機未到。管仲曾三次當官,都遭到罷免,鮑叔牙照樣篤信他有經天緯地之才。管仲三次戰鬥中臨陣脫逃,鮑叔牙不認為他是膽小鬼,而認為他誌向高遠,保命以求乾大事。管仲輔佐公子糾爭位失敗,射齊桓公一箭,鮑叔牙不認為他是厚臉皮,反倒極力向齊桓公推薦管仲當政府第一把手。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牙也。

但是管仲並不推薦鮑叔牙接班,他認為鮑叔牙過於善惡分明,見著壞蛋就壓不住火,彆人惹了他一次,他一輩子都不原諒(情商不高),所以不能推薦,儘管我跟鮑叔牙私交很好,也不能推薦。管仲用人以其賢否,而不是看這人是否跟自己站在一條線兒上,真是了不起啊!提拔自己所親善的人,一條線兒上的人,就是拉幫結派啊!

齊桓公說:“那怎麼辦,總得找個人吧。”

“那就隰朋(念‘西朋’)吧,他以往工作成績不錯。不過,上天生下我管仲,隰朋是我的舌頭,我死了,他能長久嗎?”說完,齊國偉大的管仲,就在這個嫻靜美好的夜晚離開了更多好戲還在後頭的春秋時代,剩下齊桓公像一顆恒星點綴著漆黑一團的天宇。

果不其然,隰朋接班一個月,辦完管仲的喪事,也就死掉了。齊桓公隻好啟用鮑叔牙,鮑叔牙疾惡如仇,把易牙、豎刁、開方這仨小子轟出朝堂,繼續沿用管仲方針,諸侯倒也聽從齊國號令。

易牙、豎刁、開方是齊桓公的三個同性戀朋友,冇了他們,齊桓公感覺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想著他們哥仨的笑,想著他們身上淡淡的菸草味道,齊桓公就像犯了毒癮一樣難受。他的夫人心疼他,說:“易牙他們仨被革職以後,國家也並冇有更加昌盛,而您容顏和精神卻大不如前了。實在不行,還是請他們仨回來伺候您吧。”(這妻子當得多賢惠啊!)

桓公說:“回來可以呀,就怕鮑叔牙不答應啊。”

“哼,難道他就冇有男朋友嗎?”

齊桓公點點頭。於是,這三個小鬼連蹦帶跳又回到齊桓公身邊,嘻嘻哈哈糊弄這個古稀之年的老者。俗話說,劍老無芒,人老無剛,齊桓公老了,精力衰退了,又沉湎於男女色,大權遂轉移於三個小鬼手中。三個小鬼各自拉攏了一些齊桓公的兒子,組成不同派係,積聚發展勢力,以求未來奪權。

鮑叔牙為政一年,畢竟鎮不住豎刁、易牙、開方小派係,氣得吐血,也發病而死。齊國的衛星,一顆顆地掉了。齊國的天空冇有雲,天空隻有空。未來的路程該怎麼走,道路的儘頭還是道路,迷路的孩子蜿蜒在山東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