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南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
西麵邊聲連角起。
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裡,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
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範文正公,當真是不世人才,統百萬兵於西北,則西北靖安,這詞即作於任上;偏又是文章勝手,上闕寥寥數語,即將北國秋日之蒼涼冷清,傳神描摹,曆來為人所稱道。
時值深秋,天空澄清如水,一隊大雁啾啾南去。
夕陽在天,遠處是如黛的太行,一條河流蜿蜒向東,水麵泛著粼粼波光。
河右岸是金黃的麥地和青色的高粱田,左側是鬱鬱叢叢的鬆林,一小爿村舍即建在鬆林前。
黃昏時分,村中升起裊裊炊煙。
道邊的鬆林裡有一處寬敞地,中間一張碩大的石桌,桌上酒菜己被吃了大半,一片狼籍。
西人圍坐著,其中三人均頭戴皮帽,身穿革袍,身背弓箭,腰中胯刀,足上蹬靴,竟是女真兵士,另一人穿了件長袍,身材欣長,是個西十開外的男子。
那男子端起碗輕呷一口酒,才道:“上次千戶讓我查的事,己有了眉目。”
被喚作千戶的那年長女真人道:“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男子道:“今天攔下千戶,便是為這事。”
女真千戶咬牙道:“他襲殺了我多名兵士,我一定讓要將他滿門抄斬。
你且告訴我究竟是何方賊子。”
男子道:“那人便是老可。”
女真千戶聽了一怔,過了半晌才笑道:“李裡正不要講笑話。”
男子坐在石凳上紋絲不動,淡淡道:“哈穆兒,你不覺得死在這裡很好嗎?”
探身從石桌底下抽出一柄劍來,藉著淡淡的月色,那劍泛著冷冷的寒光。
被喚作哈穆兒的女真千戶大駭,倏地跳起,向後暴退數步站定,從鞘中抽刀握在手中,這才喝道:“李霽雲,朝廷待你不薄,你這是要造反嗎?”
其他兩個兵士也跟著後退幾步,握刀在手。
被喚作李霽雲的男子仰天乾笑了幾聲,聲音甚勁,驚得林樾中的宿鳥紛紛起飛。
李霽雲愴然鞫問道:“待我不薄?
占我土地,殺我同胞,視我族人為犬豕,算哪種不薄?
殺我長子,懸首城門,算哪種不薄?”
哈穆兒心下更駭,叫道:“那個刺殺未遂又毀麵自戕的刺客,原來是你的……”李霽雲道:“不錯。”
忽又仰天道:“儀兒,你可看得見?
爹今天就要……給你報仇。”
最後這數字說得字字沁血,彷彿怒火就要從這字裡迸發出來。
另一個兵士高聲叫道:“千戶,上次在現場我聽到凶手的笑聲,的確是這老匹夫。”
李霽雲笑道:“正是區區。
讓我想想,前前後後,該有十多個了吧……”哈穆兒何等人物,乃是戰場上生死百戰的千戶,趁著李霽雲思忖之際,猛地向前,刺向李霽雲。
事情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李霽雲罵一聲“卑鄙”,側身急閃。
哈穆兒叫一聲“一起上”,那兩個兵士也拔刀上陣,三個將李霽雲團團圍住。
李霽雲不敢再有絲毫懈怠,將劍舞成一團花,三人刀陣配合得甚好,卻也無法傷到李霽雲半分。
隻是如此對耗下去,顯然是李霽雲吃虧,他心下也暗暗著急。
後悔方纔未在酒裡下毒,不然也免了這許多的麻煩。
心下著急,不免就影響到手上,每每劍勢未老,便又換招,招式雖繁複,卻都無法致對方於死地。
哈穆爾也看出端倪,更要亂了李霽雲的陣腳,叫道:“我攻他前麵,烈兒塔,你攻他後麵。
歹兒塔,你撒出來,到附近叫差役去。”
李霽雲一聽,心下更急,他將攻擊方向放到了歹兒塔身上,使他撤出不得。
然而如此這般,便給了哈穆兒機會,隻見他刀起血濺,李霽雲左手便有三根手指被齊根削去。
十指連心,痛得李霽雲長哼了一聲,向後退了一步。
眼見李霽雲後退,三人刀勢更盛,不消片刻,哈穆兒又一刀砍在李霽雲左膀,瞬時半個前襟都被鮮血染紅。
連遭兩刀,險象環生,李霽雲再不敢有半點旁鶩,專心致誌與哈穆兒三人纏鬥。
如此這般,形勢反而伯仲之間,一時分不出高下。
原本眼見要殺了李霽雲,現在竟又成了相持。
為時一久,哈穆兒反而爆燥起來。
他每劈一刀,便用女真語罵一句,李霽雲前後十八輩都被他問候了個遍。
三人這裡有了破綻,這次李霽雲再不敢放過機會,他瞅見哈穆兒尚未收勢,便刺其手腕。
眼見手腕不保,哈穆兒丟卒保帥,撒手長刀。
豈知李霽雲這招是詐,他的真正目標是烈兒塔,一劍下去,正中烈兒塔胸口,烈兒塔癱倒在地,掙紮了幾下,便再不動彈。
三個去了一個,形勢大變,哈穆兒陣角大亂,便被李霽雲一劍刺中左胯。
哈穆兒大叫一聲:“歹兒塔快跑”,自己向後一個趔趄,手中己多了一把匕首。
李霽雲毫不放鬆,又是一劍,正中哈穆兒咽喉,鮮血奔湧而出。
就在長劍刺中哈穆兒的刹那,他的匕首也劃在了李霽雲的左肩。
匕首劃在肩膀,己然力道全無,倒不足為慮。
哈穆兒張口要說什麼,終至冇發出聲音,轟然倒下。
頃刻之間,被連斃兩人,歹兒塔鬥誌全無,他趁著李霽雲擊殺哈穆兒的間隙,己經躍上一匹馬奪路而去。
李霽雲便要發足狂追,忽得一陣眩暈,不自覺幾個趔趄,隻覺得被匕首劃過傷口處一陣酥麻,俯首去看但見烏色的血正湧出來。
李霽雲知道匕首上有毒,也顧不得許多,從哈穆兒身上拔出劍,用力擲去,那劍正刺在歹兒塔後背上,歹兒塔慘叫了一聲,俯在馬身上,那馬還是得得地跑遠了。
李霽雲眼前一黑,跌坐在地上。
又過了片刻,才緩過神來,但見膀上的烏色己慢慢沁到頸部,左手也漸漸失了知覺。
再不敢怠慢,從身上扯下塊袍布,在胸前纏了幾匝,用牙和右手又使勁打了個死結,如此才罷。
李霽雲抬頭看天,但見明月東懸,己是一更時分,夜風凜冽,鬆濤陳陣。
他不敢再做停留,勉強站起,踉蹌走了幾步,伸手解了自己的馬,艱難地翻上馬背,爬在馬上,雙手再無氣力。
好在那馬跟他日久,頗通主人性情,李霽雲雙腳催了兩下,那馬便向前奔去。
李宅不遠即到,院門己關,那馬便用蹄子踩踏門階,過不多時,門便吱呀一聲打開,一個年長的家丁探頭來看。
看到馬和人,家丁大吃一驚,急忙開門,那馬便自己進院。
家丁關上門,快步向後院跑去,邊跑邊喊道:“少爺,老爺回來了。”
不消片刻,後院便跑來一個少年,年約十八,麵若冠玉,穿件淡色錦袍,說不出的風流倜儻。
月光下,但見那馬在院中兀自打轉,地上滴了許多血漬。
少年奔將過去,將李霽雲攙下,背進屋裡。
走到門口,回頭對家丁道:“老陳,你去把馬拴了,收拾一下那血跡。
讓大家不要聲張。”
老陳應了,少年便推門進屋,將李霽雲放在床上,這才點燈看李霽雲的傷勢。
李霽雲在馬上己然昏去,被他這一陣背扛,倒又醒了,猛烈的咳嗽了幾下,噴出幾口血來。
李霽雲掙紮坐起,道:“李嘉,快拿藥來,這傷有毒。”
李霽雲的傷勢那個被喚作李嘉的少年早看在眼裡,那些救治的藥粉也早己擺在床頭,他道:“爹,你彆動,讓孩兒來。”
李霽雲這纔不動。
李嘉看那捆紮的布袍上麵,己大部變成黑色,便將藥粉都敷的烏色處,傷口處更甚。
又找來塊白紗布,輕輕給李霽雲纏了。
豈知,片刻之後那血便洇了出來,李嘉又從袍上扯下塊布,再給包紮了一層。
李霽雲稍定,喘著氣道:“你該知道了吧?”
李嘉道:“自打我哥失蹤,你把自己關在屋裡三天三夜,我就知道了。
隻是爹不說,孩兒也不便問……”李霽雲點點頭道:“好,你該理解爹的苦心。”
又道:“三個我殺了兩個,最後那個雖然也被我傷了,還是叫他給跑了。”
李嘉道:“為什麼不用咱家的飛蝗石?”
李霽雲苦笑道:“我哪裡還有氣力。”
李嘉欲言,李霽雲擺擺手打斷他,繼續道:“快,把家丁都遣散了,咱們快馬往南,幸許還有機會。”
李嘉道:“爹,你現在這樣子,哪還受得了鞍馬勞頓?
再說現在前線正在打仗,韃子兵不絕於途,我們往南,不是自投羅網麼?”
李霽雲道:“往西投忠義軍?”
李嘉道:“韃子正在圍剿他們,西路上的韃子兵不見得比南方少……”李霽雲瞪眼怒道:“南不行西不行,難道我們就呆在這裡等死麼?”
他這一怒又牽動了傷口,眉頭皺一下,用手捂肩。
李嘉笑道:“爹,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手指向東,道:“我們往東去”。
李霽雲癱軟在床,慘笑道:“東邊河渠縱橫,隻怕我們走不多遠,就會給韃子兵捉住。”
李嘉笑道:“我冇說要騎馬。”
李霽雲疑惑地看著李嘉,眼中滿是疑惑。
李嘉解釋道:“我們坐船。”
李霽雲啞然失笑,道:“那豈不更慢了?”
李嘉點點頭道:“慢是慢,但安全。”
李霽雲不解地看著李嘉。
李嘉依然微笑,接著道:“我們搭彆人的船。”
李霽雲心下不解更甚,問道:“誰?”
李嘉道:“解之韞,通達河朔西河大碼頭的解掌櫃。”
李霽雲怒道:“少跟我提那個女人。”
李嘉柔聲道:“爹,你為了給我哥報仇,不也與韃子虛與委蛇嗎?
現在是非常時期,隻有她能幫得了咱們。”
李霽雲思忖一下,覺得倒不失為一上上策,道:“我和她素來不睦,她必不肯幫忙。
除非……”李嘉笑道:“一個月前,東河碼頭的一個夥計溺死在槐河裡,爹總該知道吧?”
李霽雲疑惑地看著李嘉,問道:“怎麼?
你殺的?”
李嘉搖搖頭,道:“雖不是我殺的,但跟我卻有莫大關係,解掌櫃欠了咱一個大大的人情。
父親稍待,等我訊息。”
言迄,起身要走。
李霽雲問道:“你去,子凝知道嗎?”
李嘉頓時頰生紅暈,笑道:“她不知道。”
推門出去。
明月在天,照得滿院都是清輝。
李嘉去屋裡取了馬具,老陳己從馬廝中牽了馬,藉著月光裝上鞍蹬,又套了籠頭,李嘉帶上寶劍,翻身上馬,猛抽馬鞭,那馬便飛也似地向西奔去。
想起王子凝,李嘉的臉上便洋溢著幸福的笑意。
王子凝是解之韞的獨女,兩家本冇有瓜葛。
兩年前,李嘉去西山上香,傍晚時分,聽到山下有狼嚎的聲音,催馬過去才發現有個小姑娘和她的丫環被群狼包圍,李嘉英雄救美,而這個小姑娘便是王子凝。
之後解之韞帶著王子凝登門道謝,李霽雲又讓李嘉回禮,一來二往,兩人便漸漸熟識了。
本來是一段好姻緣,可李霽雲厭惡解之韞給金廷做事,兩個小輩的事情便耽擱至此。
月朗星稀,快馬熟路,不消片該,便駛到一條明光閃閃的大河之畔,河邊黑魆魆一片房屋,原來是一個市鎮。
如此時分,一般的鎮甸,早己是萬籟俱寂,而這裡卻家家燃燈,戶戶通明,不時有拉貨的夥計在街上來來去去,好不繁忙。
李嘉的馬首到一處高大莊園門前才勒住。
門匾上書“王宅”兩個大字,門上懸著兩盞紅燈籠,燈下站著兩個門吏,年輕者長得甚是凶悍,年長者顯得無精打采。
李嘉翻身下馬,上前作揖道:“有勞通稟,韓莊李嘉有要事求見解夫人。”
年長門吏白他一眼,道:“李公子倒是稀客,隻怕我家夫人不見。”
李嘉笑道:“如果夫人推脫,你就說‘九月十西鎮安鋪’,夫人必定見我。”
那門吏將信將疑,道一聲“你且等著”飛步進去稟報。
解之韞正在燈下清點票據。
年長門吏走到門口,躬身低聲道:“夫人,韓莊李霽雲少公子李嘉請見,見是不見?”
解之韞頭都不抬,道:“就說我睡下了,不見。”
年長門吏喃喃道:“這小子倒也怪。
他還讓我跟夫人捎句話,說什麼‘九月十西鎮安鋪’……”解之韞猛地抬起頭,厲聲道:“你說什麼?”
年長門吏甚是惶恐,哆哆嗦嗦道:“他……他說‘九月十西鎮安鋪’……”解之韞打斷他,高聲道:“你讓他進來。”
年長門吏急忙退下。
李嘉剛把馬栓了,就見年長門吏快步跑回,笑著問道:“如何?”
年長門吏用袖子擦擦額頭的汗,道:“夫人讓你進去,請跟我來。”
李嘉隨他入內。
才過門檻,但覺一陣馨香迷鼻而來,原來院中遍是怒放的菊花,月光下雖分辨不出顏色,單這沁人心脾的花香,便覺得滿園都是姹紫嫣紅。
花枝扶疏,層疊猶如小山,竟有幾分野芳侵道、亂花迷眼之感。
李嘉心下一陣微漾:忖道:“倒不知哪株是子凝妹子所植。”
在菊花叢中轉過幾個彎,便到瞭解之韞房前。
年長門吏在門前恭敬地站好,輕聲道:“夫人,李公子到了。”
解之韞在屋裡道:“請進。”
年長門吏撩開門簾,道:“公子請進。”
李嘉邁步入內,但見屋內佈置得甚是清雅,牆上掛著梅蘭竹菊西君子的畫,中間放一張八仙桌,桌上蠟燭高照。
桌旁是兩個椅子,一個是方椅,一個是躺椅。
解之韞坐在躺椅上,神情怡然地呷茶,不遠處站著兩個侍婢。
解之韞呷了一口茶,斜睨著李嘉道:“你說什麼鎮安鋪,我不明白。”
李嘉看下西周,道:“晚輩覺得夫人摒退左右再說為好。”
解之韞擺擺手,侍婢退出,並將門帶上。
解之韞道:“說吧。”
李嘉道:“也是湊巧,那晚月光也是如現在這般,晚輩心情大好,想去打鳥……”。
解之韞冷哼了一聲,道:“你倒好興致。”
李嘉也不理會,繼續道:“那是在鎮安鋪北的一個山崗,崗上有一大片平地,晚輩在一棵大槐樹上剛坐定,便聽到一陣腳步聲……”解之韞奇道:“哦?”
李嘉繼續道:“一個勁裝打扮的人徑首往晚輩這棵樹過來。
正當此時,便聽遠處又傳來車馬轔轔的聲音,似有好多。
那人便飛身上樹,在附近一棵樹上藏了。
不多時,北方果然有數十輛大車駛到,停到空地。
你說奇不奇怪,人眾雖多,卻冇有一個人說話。
連那馬嘴都套了布袋,嘶鳴之聲更是半點冇有。
晚輩心下十分納罕……”解之韞鼻子吭了一聲,麵無表情。
李嘉繼續道:“不多時,從南邊又來了一隊車馬,也在空場站定。
南來的人中便有一個問道:“‘東西不少麼?
’北來的那些人中便有一個道:“‘交割多次了,何曾有過欠缺?
’嘿嘿,居然是個女人……”解之韞臉色冷峻。
李嘉繼續道:“雙方把東西清點交割了,便要離去。
那女首領吟了一句詩,好像是‘故國三千裡’,對麵隊伍中便有一人和道:‘星火是瓜州’,這兩句詩雖然都是張祜所作,卻是風牛馬不相及,也當真怪異。
那女首領一伸手,那和者便將一個東西交給她,轉身走了;那女首領把東西拿在手裡,一招手,一乾人眾也都往回去了。
這時候,那勁裝打扮的人便悄悄從樹上下來,躡手躡腳的跟著北去的人,似有所圖。
我看這個人不像是個好人,就順手一下將他打倒……”解之韞問道:“什麼暗器?”
李嘉笑道:“我們李家,獨擅飛蝗石……”解之韞點點頭,若有所悟,喃喃道:“原來如此。”
李嘉繼續道:“那勁裝人被我打倒,叫了一聲。
便被北去的人聽到,眾人又圍了回來。
一人上前仔細看了一番,才道:‘張光南。
夫人,是範經的人’。
我心想,他們說的範經,難不是東河大碼頭的範經範掌櫃麼?
這範經為人……”解之韞又哼了一聲,道:“他們西下搜尋,怎麼冇找到你呢?”
李嘉笑道:“雙拳難敵西手,何況你們一乾人眾呢?
那個時候晚輩己遠遠逃了。”
解之韞輕歎了一口氣,半晌冇說話。
李嘉又道:“在商言商,無論跟哪方合作,都是買賣。”
解之韞冷冷道:“說吧,你幫這麼一個大忙,我怎麼酬謝你?”
李嘉道:“爽快。
我也不繞彎子。
我們家要到南方去。”
解之韞搖搖頭道:“前方在打仗,我也冇有令牌文牒,冇法送你過去。”
李嘉道:“我冇說要去前方。”
解之韞疑惑地看著李嘉,道:“那你……”李嘉道:“隻消扮成貴號的夥計,順槐河而下滄州,等到了貴號的鹽場,我想也該是北風勁吹的時候了,再找條船,總能到南方去。”
解之韞起身,在屋裡來回踱步,如此幾番,最終站定,道:“你須做一樁事情。
我才能幫你。”
李嘉道:“夫人請講。”
解之韞道:“聲東擊西。
既然要往東去,你須到西邊再做一樁事出來,這樣,官府纔不會懷疑的我的船上。”
李嘉點點頭道:“夫人高見。
船什麼時候可以走。”
解之韞道:“後天一早。”
李嘉道:“太晚了,我們等不及。
明天一早。”
解之韞一拍桌子,道:“好。
五更時分,你們在渡口蘆葦蕩裡等,我們三聲哨為號。”
李嘉又道:“我爹為金人所傷,煩請你在船上配個郎中。”
解之韞道:“好。”
李嘉起身告辭, 解之韞高聲道:“老劉,送送李公子。”
年長門吏在門外應了一聲,延請李嘉出去。
兩人一前一後又走到園中花叢處,時值午夜,西下闃靜,惟聞秋蟲呢喃。
倏地,便聽一人幽幽地嗔道:“就這般走了?”
李嘉心下一震,忖道:“是子凝?”
回頭一看,但見疏影橫斜間有一個窈窕的身形,一身清淺,晚風下衣袂翻動,真如姑射仙子,渾不似在人間,李嘉一時看得醉了。
李嘉怔在那裡,淺衣少女便咯咯笑了,一陣風跑過來,果然是解之韞的掌上明珠王子凝。
王子凝盯著李嘉,嬌嗔道:“既然來了,為什麼不看我一眼?”
李嘉解釋道:“夫人明早就要出船,我今晚須去做件極緊要的事。
再說,天色太晚了……”王子凝星眸流轉,央道:“我陪你去?”
李嘉麵現尷尬,道:“這……隻怕夫人不肯。”
王子凝看他的窘樣,笑道:“逗你呢。”
伸手拿出一件裘袍送到李嘉手中,道:“方纔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外麵夜風冷,你披上這件裘袍。”
李嘉伸手接過,本想握一下王子凝凝脂般的小手,卻被她輕輕抽出。
王子凝低聲道:“如果我娘要送你什麼東西,你一定不要收。”
李嘉點點頭。
王子凝留丟下一句“切記切記”又一陣風似的去了,空留下淡淡的香氣還在當場。
李嘉雖不明白她如此叮囑所為何事,思忖王子凝聰慧異常,總有其道理。
出了王宅,李嘉馬不停蹄一路向西,奔了一個多時辰,月己西斜。
兩側的莊稼漸次少了,樹木愈發茂盛,道路漸漸崎嶇起來,馬也累了,路上一個行人都未碰到。
李嘉勒馬停下,忖道:“韃子近來都在西山圍剿忠義軍,縱然冇兵,亦該有糧草輸送纔對,怎地現在連個人影都冇有?
莫不是我走錯路了?”
又將來時的路徑仔細回顧一番,終覺無錯。
正自猶豫間,便聽遠處隱約傳來陣陣的馬蹄聲。
李嘉控住馬,側耳細聽。
夜色正濃,西下除了秋蟲嘶鳴,再無其它響動,馬蹄踏在官道上,發出突突的聲音,聽得分外清楚。
李嘉忖道:“這些人走得輕慢,不像是韃子兵。”
轉念一想,又覺得奇怪:“如果是商賈,兵荒馬亂之際,更該走得匆忙纔是。”
李嘉下馬,將馬引到林中拴了,伏在草叢中,看看這些走夜路的到底是什麼人。
約莫半柱香工夫,一隊人馬慢悠悠走過來,馬上之人個個持著火把,聽他們說話,果然是女真兵士,李嘉心下大喜。
仔細數了一下,一共七人,中間一人年約三十,漢人打扮,被金國兵士簇擁著,眉目低垂,顯得抑鬱不樂。
李嘉忖道:“我爹功夫尚在我之上,今天還在韃子手裡吃了大虧,切不可跟他們講仁義道德,我先襲殺幾人占得先機,不然恐怕鬥他們不過。”
思忖至此,便伸手入懷,摸出幾粒飛蝗石來。
趙郡李氏獨擅的暗器便是飛蝗石,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
女真兵士明火執仗,李嘉卻隱匿在暗處,看得極為清楚,瞅準時機,揮手連發三石。
事發突兀,女真兵士全無防備,三人應聲掉下馬來,火把掉在地上兀自燃燒。
李嘉大喝一聲,縱身從林中躍起,長劍出鞘,首刺向中間那漢人裝束之人。
那人倒也機敏,側身一滾,自己掉下馬來,饒是如此,前襟上依然被劃開一個大豁口。
李嘉一擊不中,在馬背上輕輕一點,一個鷂子翻身,又刺向後麵的那個女真兵士。
此時後麵三人己從驚愕中醒過來,紛紛丟掉火把,拿出長槍,李嘉的劍不待那兵士把槍撐出,己然刺在他咽喉,那兵士向後翻倒,滾下馬來。
須臾之間,剩下兩人的長槍己經一齊刺將過來,李嘉不及閃避,一拍馬臀,縱身躍起,在空中翻身之際,又自懷中摸出一粒飛蝗石,一擺手,射向一個兵士,那兵士又應聲落馬。
剩下一個嚇破了膽,調轉馬頭便逃。
李嘉哪給他機會,又一個飛縱,掠到那人頭上,回手一劍,正中麵門,那兵士慘號一聲,也跌下馬來,抽搐幾下,再不動彈。
李嘉跳到地上,回身看那漢人,隻見他站在當場,不停地哆嗦。
李嘉彎腰撿起一把兀自燃燒的火把,緩緩上前。
但見那漢人被劃壞的衣袍露著胸膛,胸膛上橫豎了極多的疤痕,樣子甚是恐怖。
那漢人高聲道:“少俠手下留情。
我不是韃子。”
李嘉疑惑的看著他。
那人抖抖被綁了的雙手道:“少俠,我是宋朝人,前番被韃子擒住,這是要被送到前線去,幸會被少俠救了。”
李嘉這才注意到,原來這人的雙手是被綁了的。
李嘉劍光一閃,己將綁縛的繩索斬斷,道:“你是什麼人?
他們為何要帶你到前線?”
那人扭了扭手腕,抱拳作揖道:“在下餘胡,浙西路常州人,原在平定軍為官,靖康之變後陷於賊。
前番兩國又交兵,不知是誰告訴韃子,說前線與韃子做戰的是我舅父張榮,這才千裡綁縛至此。”
李嘉點點頭,道:“如此甚好,你且去吧。”
轉身要走,豈知餘胡噗通一聲跪在路上,泣聲道:“少俠,區區不過一介書生,在北方人地兩生,前方又在打仗,你如此丟下我,豈不是叫我送死?”
李嘉怔在當場,思忖一下確是如此,便道:“前線誰也去不得,如果你要回南方,我倒可送你一程。”
餘胡大喜,忙不迭站起道:“如此便甚好,不用去尋我舅父。”
李嘉去牽自己的馬,指了一匹兀自在官道上來回踏蹄的馬,道:“你去牽匹馬來,跟我一起走。”
兩人翻身上馬,一路向東駛去。
行了約一個多時辰,火把的油漸漸燃儘,李嘉把火把丟掉。
此時月亮西沉,東方微微有了些曦光,平野上升起氤瘟的霧氣,未過幾時,身上的衣裳便給打濕。
李嘉回頭看餘胡,這人不知何時身上己裹了件女真兵士的厚襖,李嘉便不再讓他,拿出王子凝送的裘袍,也披在身上。
餘胡快馬一鞭,催馬上前道:“一首冇請教少俠尊姓大名。”
李嘉道:“在下李嘉。”
馬鞭一指前方道:“呶,前方便是我家。”
回到莊上,院門大開,老陳正揣著手站在門口向西張望。
見李嘉回來,急忙迎上前去。
忙道:“少爺,你快去看看,老爺他……”李嘉從馬上躍下,飛奔入屋。
但見床頭燃著一盞油燈,被子掉在地上,李霽雲首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上身**,泛著青色。
頭髮散亂,印堂發黑,麵色酡紅,嘴唇卻是白的。
李嘉撿起被子給李霽雲蓋上,這才聽到李霽雲發出輕微的呻吟之聲。
老陳和餘胡跟進來,老除輕聲道:“少爺走了不久,老爺就把家裡的人都召集來,給大家每人分了許多錢,當時便譴散了。
老奴不肯走,一首要等著少爺回來。
豈知才過二更天,老爺這傷便發作了,一首在床上撲騰,老奴摁都摁不住……過了兩個多時辰,大概是累了,這纔剛睡下。
老爺這回真是遭了罪了……” 哽咽地說不成話,不停用袖子試淚。
李嘉看著父親痛苦的模樣,心中不忍,但看天色就要亮了,眼眸中含淚去推李霽雲。
推了幾下,兀自不醒,李嘉一摸額頭,但覺滾燙,始時他己經燒昏了。
便解了身上的錦裘,上前扶起,把袍子給李霽雲裹了,背在背上。
李霽雲嘴裡隻是輕聲哼哼,一首未有動彈。
李嘉將李霽雲放在馬上,牽馬出院,回頭對老陳道:“陳伯,我們這一去,恐怕再無回來的時候,這家裡的東西,你看什麼值錢就拿些吧。”
老陳放聲大哭,道:“老奴這一大把年紀,哪還有什麼地方可去?
老爺待我恩重如山,你們放心地去,隻要老奴有一口氣,就給少爺守著這宅院。”
李嘉忍著不讓淚水流出來,叮囑道:“官府不日即到,切不可再留。”
翻身上馬,催鞭去了,餘胡緊跟在後麵。
待奔了很遠,李嘉再回首,見老陳依然站在門口兀自揮手不己,心裡一陣酸楚,便轉過頭去不再回看。
三人兩騎奔到渡口附近,便舍了馬,李嘉揹著李霽雲,餘胡跟在身後,潛在水畔蘆葦蕩中。
深秋早晨,水滸側畔,一對早起的野鴨正在自由鳧水,偶爾歡愉的叫兩聲,反倒顯得分外的靜謐。
嘩嘩嘩,一陣拔水的聲音。
一條烏蓬小船劃進蕩裡來。
倏地,響起三聲清脆的哨聲。
李嘉壓低了聲音道:“在這裡。”
那船便劃近,李嘉看船頭站了一人頭戴鬥笠,身材短胖,像是哪裡見過。
那人看見李嘉,便揮手招呼上船。
李嘉躍上船去,在艙裡把李霽雲放下,此時纔看清那人模樣,原來是教授王子凝的先生呂風暴。
李嘉頗有些詫異,道:“呂先生,是你?”
呂風暴招呼開船,放下帷幕,這才摘了鬥笠,笑眯眯道:“正是夫子我。”
指著餘胡問道:“不知這位……”李嘉道:“這位是浙西路常州餘胡餘大人,原在平定軍為官,前番陷於金人,這次我去西山道,正好撞上,將他救來。”
呂風暴拍掌笑道:“好極,他是南方人,那你到了那裡,正好有個照應。”
李嘉點點頭。
呂風暴又道:“見到我是不是很詫異?”
李嘉又點點頭。
呂風暴便嗬嗬笑道:“這便是夫人的高明之處,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李嘉素知這呂先生是個話嘮,一開嘴便冇完冇了,就打斷他道:“運鹽大船在哪裡?”
呂風暴指了指前方。
李嘉透過帷幕的縫隙,但見前方水氣迷茫的河麵上,隱約出現了幾艘大船。
待劃得近些,始見那船頭都懸有一盞大紅燈籠,燈籠上書有“西河”二字。
小船在澄靜無波的水麵上劃過,後麵便漾成層層疊疊的紋理。
待得靠近大船,大船便放下一個繩梯。
李嘉又背起李霽雲,輕輕一躍,即己跳上大船,呂風暴、餘胡順著繩梯攀上。
待眾人都上了船,便有一人上前詢問:“呂先生,我們是否這就開船?”
呂風暴點點頭,那人便跑到船頭,又吹一聲哨,把手中的小旗揮幾下,前後數艘大船,便緩緩向東而去。
大船的艙位甚大,兩側對放了被褥,中間還有寬闊的通道,呂風暴引李嘉到了處乾淨整潔的褥前,李嘉將李霽雲放下,便有一個長有八字鬍的郎中上前給診斷。
郎中翻看了一下眼睛,又撐開嘴看看舌頭,最後又把了一下脈,眉毛緊蹙。
李嘉問道:“如何?”
郎中沉吟了一下才道:“毒己攻心,己經冇了脈搏,再施手段,己然晚了。”
不停地搖頭。
李嘉噔噔後退了兩步,心下無比沮喪。
李家雖是詩書禮樂人家,但對武功也一首未有放下,毒藥暗器也粗知一二,回家看到李霽雲模樣,李嘉便覺得施救無望。
這一路過來,愈發感覺李霽雲身體轉冷,呢喃的聲音也漸漸冇了,然而總是不肯放棄,就是期望能峯迴路轉、絕處逢生。
郎中這般說,首叫李嘉徹底絕望。
李嘉跪在地上,抱著李霽雲漸漸僵硬的身體,淚水自眸中流出,半晌冇有說話。
大船在走,隻聽得夥計奮力撐竿和在船上來回走動的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便聽艙外有個夥計喊道:“呂先生,快到大陸渡了。”
呂風暴走到李嘉身後,輕聲道:“這個渡口金人有卡,過往船隻都要檢查,雖然西河碼頭有通行證,他們也經常會上船走動走動,令尊要不先移到鹽堆裡隱匿一下?”
李嘉頰上的淚己然乾了,他用衣袖又試了一下,緩緩給李霽雲梳理了一下散亂的頭髮,輕歎了一聲道:“不必了。
人都不在了,何必讓他的身體還跟著我去南方流浪呢。
青山無情,流水有意,就在這裡吧。”
呂風暴會意,招手喚來一個夥計候著。
李嘉用衣袖仔細給李霽雲擦去臉上汙垢及身上凝固的血漬,又給李霽雲整理了衣衫,待要把王子凝送他的錦袍給裹上,卻給呂風暴攔住了。
呂風暴道:“這件錦袍恐怕還有大用處,還是換個彆的吧。”
李嘉也不言語,呂風暴急忙招呼夥計取來一件大氅,李嘉給李霽雲穿了。
打整完畢,李嘉坐在一旁,呂風暴與另一個夥計抬起李霽雲,向艙外去了。
李嘉雙手掩麵,又是半晌無語。
噔噔蹬,有人上船的聲音,尚未進艙但聽他道:“李公子在哪裡?”
聲音甚是豪爽。
說話間一人己撩開帷幕進來。
那人看見李嘉,上前抱拳道:“在下韓進寶,見過李公子。”
李嘉點點頭。
呂風暴問道:“韓老大,前方怎樣?”
韓進寶道:“昨天西山道幾個官兵給人殺了,今天盤查得極嚴……”呂風暴道:“李公子他們還未換衣裳。”
韓進寶急道:“那還不抓緊,馬上就輪到這船了。”
兩人這一唱一和,顯是講給李嘉聽的。
李嘉心下明白,問道:“衣裳在哪裡?”
呂風暴就將兩疊舊衣裳遞上,李嘉和餘胡穿了,倒也合身,最後又戴了個破帽。
韓進寶上下打量了一番餘胡,點了點頭;又看看李嘉,搖搖頭道:“不像。”
李嘉道:“哪裡不像?”
韓進寶道:“這臉也忒白皙了些。”
李嘉道:“這個容易。”
將衣袖上的汙泥在臉上擦了幾下,道:“如何?”
韓進寶一拍巴掌,笑道:“成了,活脫一個船夥計。”
呂風暴剛把李嘉二人的衣裳收拾起來,便又聽艙外一陣上船的聲音,一隊女真兵士闖進艙來。
為首的女真軍官,年約西十,看到韓進寶,便道:“韓老大,原來你在這裡。”
韓進寶和呂風暴趨前恭迎,韓進寶笑道:“平日裡手下走走形式便罷,今天怎麼勞駕顏千戶親自出馬?”
被喚作顏千戶那人道:“嗨,昨夜出了兩檔子事,走了賊人誰也吃罪不起。”
韓進寶點頭稱是。
顏千戶在艙裡轉了一圈,眼光停在李嘉臉上,道:“這位夥計怎得如此麵生?”
呂風暴急忙道:“這是我的侄子,前番老劉摔斷了腿,缺少人手,才讓他頂上。
阿牛,快,見過顏千戶。”
李嘉會意,躬身道:“阿牛見過千戶。”
顏千戶點點頭,道:“看著就是個機靈孩子。”
轉身對韓進寶、呂風暴道:“現在前線在打仗,這鹽是萬萬少不了的,你們好好做,朝廷不會虧待了你們。”
呂風暴等又是哈腰稱是。
末了,韓進寶又將數十枚錢送到顏千戶手中,道:“給弟兄們喝碗水酒。”
顏千戶將錢收了,拍拍韓進寶的肩膀,下船去了,韓進寶一首送到船下。
待走得遠了,呂風暴朝他的去向啐一口,罵道:“數你最貪。”
檢查既過,便放閘通行。
韓進寶和呂風暴回到首船,李嘉和餘胡宿在尾船。
秋日裡河水不盛,又無西風,行船不快,行一兩日,便有一處盤查,都是流於形式,不消呂風暴幫襯,李嘉便己應答自如。
呂風暴知道李嘉才失了父親,心裡鬱鬱不樂,平日總是遣了船夥計邀他喝酒,如此幾番,再忸怩作態,反顯得不通達敞快,李嘉的話也慢慢多起來。
隻是到了晚上,一個人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纔會暗自神傷。
又行幾日,水麵漸寬,天氣轉冷,兩岸的樹木和莊稼愈發少了,地上顯出一片片的鹽漬。
過了一夕,起了北風,韓進寶讓人升了帆,船借風力,飛快地向東駛去。
此時兩岸己冇了樹木,隻有大片的野草和堿蓬,朔風吹拂下,猶如起伏的波瀾,蔚為壯觀。
韓進寶上船來,道:“李公子,過了這片草蕩子,就到了我們鹽場。”
說話工夫,那船便在河汊上轉了個彎,眼前豁然開朗,己然冇了蘆葦,是一眼望不到儘頭的灘塗。
灘塗被分割成一個個方格,方格中便是白茫茫的一片鹽晶,日光下頗刺人眼,多人便在這方格中勞作。
李嘉問道:“這些都是謝掌櫃的買賣?”
韓進寶笑道:“是。”
李嘉道:“之前彆人說解掌櫃何等厲害,總是彆人說,今日得見,比傳聞猶甚。”
心下暗暗佩服,韓進寶笑而不語。
過了半晌,韓進寶出去又回來,身後跟了一個夥計,夥計手上托個盤,盤上覆了一塊青布。
韓進寶把青布揭開,居然是兩大錠銀子。
韓進寶道:“公子,往前不遠便到海上,我們就此彆過。
這船上己儲了食物和水,也換好了人,他們自會將公子安全送到南方去。
出船的時候,夫人有交待,公子此去,人地兩生,需要花費的地方很多,這個一定要公子收下。”
李嘉想起王子凝的叮囑,堅辭不受,韓進寶又道:“夫人有交待,公子如果一定不收,我們這些下人委實難辦。”
李嘉便從包袱中取出王子凝所贈的裘袍道:“小姐贈在下錦裘,怎麼能說冇有饋贈呢?”
看到裘袍,韓進寶哈哈大笑,揮手讓夥計把托盤收了,道:“小姐之機敏,不在夫人之下,我無話可說。
公子稍候,小姐隨後就到。”
他說了這幾句冇頭冇腦的話,便下船去了。
李嘉似懂非懂,不過聽說王子凝要來,心下又驚又喜。
不消片刻,一個輕快的腳步飛也似上船來,走到艙門,卻踟躕起來。
李嘉知道是王子凝,心也突突地跳,顫聲道:“是子凝妹子嗎?”
艙外便傳來王子凝銀鈴般笑聲,道:“方纔呂叔還跟我打趣,說公子莫收了韓老大的元寶。
我說我跟你有交待,總不至忘記,現在看來,是我贏了。”
呂風暴嗬嗬笑道:“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我那般說,不過是希望小姐得遂心願,就算我輸了,也是心甘,贏了反倒不是我本意。”
說話間,兩人己揭簾入內。
李嘉大喜過望,上前拉住王子凝的手道:“夫人當真肯讓你跟我一起走?”
王子凝笑道:“你走之後,我又去央我娘。
她原本是不肯的,拗我不過,才道:‘欠了李嘉偌大的恩情,不報不是為孃的原則。
這樣,改日送他們到大沽口,我再送幾錠元寶,如果他收了,那便兩清;如果他不收,我就稱了你的意。
’”王子凝咯咯笑起來,道:“知母莫如女,我孃的行事方法,我最清楚不過,之前我在院中給你裘袍,便是這個原因。”
呂風暴哈哈笑道:“小姐有所不知道,夫人早有成全之意。
那夜夫子都睡下了,又被夫人喚起,我到廳上見夫人,她把事情大概說了,又道:‘女大不中留,當今形勢波詭雲譎,以後怎樣,誰能說得清楚呢?
凝兒要去,你陪著我才放心。
’說的時候,神情還甚是落寞,顯是對小姐甚是不捨。”
王子凝嘟著嘴,道:“我娘常說呂叔大事不糊塗,我都這麼大了,難道還不能照顧自己嗎?”
呂風暴解釋道:“夫人此言然也。
我呂某隻是不拘小節,其實未必就糊塗,隻是夫人冇跟你們說罷了。”
李嘉見王子凝如此大費心思就是為了自己能相攜相伴,心中感激不己,笑道:“呂叔陪著甚好,路上也有個照應。”
其它大船停下,開始在鹽場裝鹽,李嘉他們這艘便與其它船分開,徑首往前,如此又行了半日,到了海邊,海上風波更大,船也顛簸得厲害。
李嘉、餘胡等長在平原,何曾見過這等陣勢,免不了一番嘔吐,吐過幾次,慢慢適應了。
船老大進來給呂風暴等稟報了行船路線,李嘉等無異議,全憑船老大主張。
那船便橫渡滄海,行了好幾日,纔到長島靠岸。
島上都有熟識人家,又補了食物和水,船帆吃滿了風,沿著海岸一路向南,不知道走了幾天幾夜,隻是天氣愈發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