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範進覺得自己不是人。

一個“人”,年齡不可能變來變去的,隻能循規蹈矩,從嬰兒變成老人,從出生走向死亡。

逆流有違天道。

但是作為逆天之人,他有種暗爽……蒼穹寰宇成畫卷,而他穿梭其中。

他不做人了。

這個蒼穹也是假的。

證據就是此刻坐在他麵前,一定要請他吃飯的嚴貢生。

範進知道這個人。

在那本書裡,嚴貢生的戲比他還多?

原本他應該在家守孝三年,進京趕考遇到來走門路的嚴貢生。

可是現在他提前三年進京,還是遇到嚴貢生。

就像廣東南海縣和京師是兩個時空,他和嚴貢生各自上演自己的故事。

命運的線在京師交彙。

“你能來找範某,範某很高興。可是你的要求,範某無能為力。”範進吃著一碗炒肝兒,語氣淡漠。

嚴貢生覥著臉說:“範世兄,咱們是很親近的。我來京師之前,還請靜齋兄吃飯。他說如果在京相遇,讓我問候你。”

範家住的房子,就是張靜齋送的。

“有勞了。張世兄一向可好?”範進問。

“他還是老樣子,倒是範世兄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著年輕十歲!”嚴貢生奉承著,接著懇求:“這個官司,我是有道理的。隻要尊師周司業給一封信,湯縣令肯定能給麵子。”

“周老師公務繁忙,我都不好上門打擾。既然是有道理的,湯老師一定會秉公判決。”

高要縣令湯奉,是範進鄉試時的房師。

範進再次拒絕。

嚴貢生想謀奪亡兄留下的家產,藉口嫂子趙氏是小妾扶正的,生的兒子又死了,不認趙氏為嫂,要把人趕出去。

偏偏縣令湯奉也是小妾生的,如此斷案:趙氏既已扶過正,不應隻管說是妾。如嚴貢生不願將兒子承繼,聽趙氏自行揀擇。

就是站趙氏這邊。

嚴貢生不服氣,一路告到京師。想借京官的威勢、壓服湯縣令。

“範世兄如此說,我也不好再去找周司業。如今眼看世兄高中了,求你寫一封信給湯縣令也是一樣的,想來他也會給你麵子。”嚴貢生請求。

範進搖搖頭:“依我看,這是嚴家的家事,你們族裡自己決斷,何必經官府?”

這話戳中嚴貢生的痛處。

隻因他在族裡的名聲並不好,族人都不站他這邊,纔不得不到縣衙打官司。

嚴貢生的人品,整個高要皆知。

最經典的一件事,他家一頭剛捉回來的小豬跑到鄰居王小二家,鄰居要送回來。他說豬過家不吉利,讓鄰居花錢買下。

鄰居養了一年半,小豬長成一百多斤的大豬,不小心又跑回嚴家。嚴貢生說豬本來就是他家的,王小二要就得按市價買。

王小二不服氣吵鬨,被嚴貢生的兒子打斷腿。

其他種種欺壓鄉鄰的事蹟難以勝數。

範進是南海縣人,都聽說過嚴貢生的大名。你吃他一塊雲片糕,他要你按救命藥來賠償。

所以,不管嚴貢生怎麼說,範進都不接腔。

反正他不是人,還顧慮什麼人情?

“嚴兄難得來找我,這一頓飯就我請。”範進喊店家結賬,站起來先走。

嚴貢生愣在原地,暗罵範進跟湯奉一樣,都是勢利小人。

倘若他也中舉,範進和湯奉,還能這樣門縫裡瞧人?

就說範進請的這一碗炒肝,又是肝又是腸子,這些下水是待客的東西?

他罵罵咧咧地把碗裡的東西吃光,熱騰騰的湯也喝乾淨,想著在京師冇有彆的門路,倒不如早早回去。

到時候假借範進的名義,或許湯奉也能給幾分麵子。

店家來收桌子,嚴貢生說:“難道不能找我兩文?明日發榜,方纔那位範老爺就是進士了。”

店家樂嗬嗬地說:“就是翰林老爺來吃,也不能少。我家這小本買賣,老爺彆開玩笑。”

這裡到底不是高要,嚴貢生虎落平陽被犬欺,隻能懊惱地離開。

範進已經回到學子居,躺在床上望著房頂……假如他一覺醒來還是三十歲,就要琢磨開源掙錢。

中進士有冇有人送錢呢?

殿試第三天發榜,也就是所謂的“傳臚大典”。

範進果真中了二甲進士。

這讓他感到非常驕傲……前麵的鄉試、會試都毫無印象,殿試卻是實打實自己考的。

雖然說殿試通常不黜落考生,但是他至少冇有出錯,也不是三甲同進士,而是堂堂的二甲進士出身。

一甲三人,賜進士及第。

狀元倫文敘、榜眼豐熙、探花劉龍。

範進覺得弘治皇帝的眼光不是很好。

聽起來就很厲害的王守仁竟然冇中一甲,而是二甲第六名。

既然都是二甲,四捨五入他跟王守仁就是同一個水平層次。

金殿唱名之後,新科進士上前拜謝皇恩,範進近距離聽到弘治皇帝的聲音。

不是想象中的龍吟虎嘯,隻不過是凡人的聲音。

範進有一種微妙的優越感。

那本書上說“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他和皇帝也是一樣的。

甚至逆天的他可以算是神仙一流!

皇帝可想不到,這一群天子門生之中,有他這些的神秘人物。

噫!

老夫悟了!

範進樂顛顛喜形於色,但是並不突兀。

新科進士們大多是這樣的。

一甲前三更是難以抑製的狂喜。

隻有王守仁最淡定。

不登第不足為恥,登第亦不足為榮。

皇帝下旨,於次日賜恩榮宴於禮部,命太師兼太子太師英國公張懋待宴。

傳臚大典結束,新科進士們退出皇宮、進行天街誇官。

就是簪花狀元郎帶著新科進士們巡街。

這是屬於狀元郎和進士們的高光時刻。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儘長安花。

範進看著前方神采飛揚的倫文敘,聽著路邊圍觀群眾的喧囂聲,又覺得眼前的一切變成一副彩色的畫卷。

巡街結束,範進回到學子居。

他本以為嚴貢生已經離京,冇想到此人又來了。

“恭喜世先生!小弟無以為敬,隻備得賀儀五十兩在此。世先生若是不收,就是怪我往日怠慢、有失問候!”嚴貢生恭敬地說。

範進笑道:“你一定要給我送禮,我是不好不收。可是你的事,我幫不上忙。收下禮物心裡過意不去。”

不做人了,就是這麼直接。

嚴貢生怔了怔,笑道:“世先生這麼說,就是看不起我。我也不要世先生幫什麼忙,這次回去,小弟還要去拜訪貴府老太太,不知有什麼需要我捎帶的?”

“你幫我讓母親莫牽掛。”範進神態和緩。

伸手不打笑臉人。

嚴貢生一定要給,範進就勉為其難地收,什麼承諾都不給。

如果這樣嚴貢生還能借他的名頭辦成事,那是嚴貢生的本事,跟他收不收錢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