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王守仁的心學,從朱熹的客觀唯心主義跳到主觀唯心主義。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過是致良知”,講究“知行合一”、“問心無愧”。

範進來見王守仁,其中一個目的是尋找“存在感”,即自我存在時空中的意義。

現在,他似乎達到目的。

我心有所感,天地變得分明。我眼中所見,就是真實。

範進看王守仁的目光充滿感激。

王守仁莫名其妙……總覺得範進奇奇怪怪。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

想到可以跟王守仁去打獵,範進興奮得一晚睡不著,幻想著騎馬射箭。

然而現實是,驛館裡的馬,非公務驛傳不能擅自使用。

而且,範進也不會騎。

作為低配版弼馬溫,他一本正經地巡視自己的下屬——二十匹驛馬,和馬伕一起餵馬之後,他向下屬提出基本欲求。

給我騎一騎。

下屬很不給麵子,朝他撅蹄子。

“不識相。既然如此,老夫不帶你們去玩。”範進搖頭晃腦地走了。

馬兒們齊齊翻個白眼。

範進終於知道為何王守仁身為龍場驛臣,可以跑到貴陽去講學。

除了有提學禦史的邀請,還因為王守仁跟貴州宣慰使安貴榮關係不錯……這龍場驛最初就是安家修的,在安家的管轄範圍。

安貴榮是彝族,女土司奢香夫人第八代孫。

現在,跟隨範進和王守仁去打獵的,就有安貴榮的屬下。

王守仁的弟子驕傲地說:“附近的苗人、彝族人,都擅長打獵。他們很擁戴先生,有空就聽先生講學。”

範進肅然起敬:“他們聽得懂!”

原來這世上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有“存在感”,早就想清楚“我是誰”這麼深奧的問題?

弟子們笑道:“懂什麼!先生講什麼,他們都一臉清澈的愚蠢,然後傻笑。不過也有些聰明的,跟著先生講漢話、寫漢字。”

都說龍場驛是王守仁的有緣之地,他在這裡悟道。

其實王守仁纔是附近山民的貴人,他教孩子們識字,還傳授漢人先進的耕種方法。

進山之後,隻見處處是崇山峻嶺,隱約可聞野獸低沉的吼叫。

“後悔來這裡嗎?”王守仁忽然問。

“不後悔。”範進淡定地回答。

王守仁微微一笑:“我剛來的時候,還遇到土匪打劫。後來……他們成了我的隨從。”

“你怎麼做到的?”範進好奇地問。

“講道理。”王守仁說著,拉開手中的弓,箭矢像閃電一樣飛奔出去。

“噗”的一聲射中什麼。

隨從用生硬的漢話歡呼:“先生!射中一隻獐子!”

“今天運氣不錯,再射幾隻野雞野兔,我們就可以回去。”王守仁挺高興。

範進頓悟……知道王守仁跟土匪講的是什麼道理。

但是換個角度想,做土匪是因為吃不飽穿不暖。跟著王先生能吃飽穿暖,也許還能娶上媳婦,誰會不願意呢?

換作範進就很願意。

他很慶幸,如果兩年前來龍場驛的是自己,彆說悟道,恐怕骨頭都能敲鼓。

他們打獵的地方離王守仁曾經居住的山洞不遠。

範進慕名過去參觀。

王守仁指著一個石墩說:“我剛來的時候,就地取材把石頭劈成石墩,用來靜坐,還在上麵刻字。”

範進看著那塊像凳子一樣的石墩,讚歎:“你動手能力真強。”

人家是鐵杵磨成針,王守仁把石頭打磨成石凳。

石墩上刻的是“吾惟俟命而已”。

出自《孟子》“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範進說:”你當時的心境是修身立命……你恪守本心、知曉天命。儘力行道而死,是正命;犯罪受刑而死,是死於非命。而你絕不能死在這個地方!”

“不錯!”王守仁哈哈大笑,“冇想到隻見幾麵的人,居然如此懂我!坦誠說,我當時的處境並不好,甚至懷疑自己會死在這裡。但想明白之後不怕了,我命不該絕!”

範進懂王守仁,是因為他早就知道王守仁不會輕易死在貴州。

這個地方既然是王守仁生活過的,在這裡架鍋煮飯也可以。

隨從和弟子們架鍋生火、在一條小溪邊屠宰清洗好獵物,找了幾樣範進不認識的植物,一起扔進鍋裡煮。

範進聞到鍋裡濃鬱的香味,不由得食指大動。

“雖然你剛來的時候情況不好,但現在已經很不錯。”範進由衷佩服,“你這樣的人,豈能長久困於此地?我看你很快就要升官調任。”

王守仁意味深長地說:“若是如此,我得感謝你。我是因為得罪劉瑾到貴州,他若倒台,我就能調任。”

範進出毒計坑劉瑾的事,王守仁已經知道。

能做這種事,範進可算是俠客。

王守仁對範進很客氣,除了早年一兩次泛泛之交,就是因為範進坑劉瑾的俠義之舉。

範進笑著說:“我冇有功勞。如果你離開龍場驛,我也離開。我還要去蘇州,讓唐伯虎請我吃一頓飯。”

談笑之間,一大鍋肉燜飯已經熟透。

“你們在肉裡加的佐料是什麼?聞起來真香。”範進問。

弟子中的貴州本地人陳宗魯詫異:“是藤椒。你冇見過新鮮的藤椒?”

“我家鄉南海縣,似乎冇什麼人種,我確實不認得。”範進坦然,“或許有,我冇有留意。從十七歲起,我家的地就賣光。中舉之後,有人投獻田地,我冇親自打理。”

王守仁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藤椒還是四川人最喜愛。”

和胡椒相比,藤椒是我國原產的香料。

範進吃到新鮮的藤椒,覺得口舌一陣發麻,有一種奇異的爽快感。

“如何?”其他人笑著看向他,等著他喊“水來”!

範進擦了擦額頭的汗,高興地說:“爽快!應該再放多一些!難怪古人說‘椒房獨寵’,藤椒真是好東西。”

他纔不怕這一點麻!

“椒房獨寵是漢代的典故,說的是花椒吧?”弟子們說。

“花椒和藤椒不是一種東西?”範進驚訝。

範進和眾隨從弟子議論藤椒是不是花椒,最後吵不出結果,又向王守仁請教。

陽明先生是無所不能的。

王守仁講解:“《詩經·唐風》說‘椒聊之實,蕃衍盈掬’,以花椒果實的豐碩、繁多、紅豔寓意子孫繁衍、家族昌盛。椒房獨寵,講的也是花椒。至於藤椒,是花椒屬下的其中一種,但不是我們常說的紅色花椒。”

“白馬非馬?不對……”

“藤椒是花椒,又非花椒。”

食物的問題,變成哲學的問題。

在弟子們熱烈討論時,範進迅速埋頭乾飯,不忘挑出幾塊好肉給王守仁。

想清楚存在問題,範進更超脫生死……對於生活更有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