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章 若是他們聯合起來
擁有大量石灰礦產業的長生島,隻是複州衛西陲一個人煙稀少的窮山溝。
自明朝初年複州衛設立時,擁有數座露天礦場的長生島便為遼東乃至薊鎮邊防長城提供了大量建材原料,孫家溝也是因此慢慢聚成了村落。
初春時分,冰雪化凍,客卿陳楚走在山間前往礦場的小路上,思索著怎麼從將要到來的劫難中破局。
作為客卿的陳楚深受孫秋水信任,手握賊匪營地裡繳獲的一半金銀珠寶,負責重新整編招募家丁的責任。
這幾日隨著長生島孫家溝剿滅群賊的風聲傳了出去,每天都有零散的流民來到孫家溝求活計,陳楚隨即在孫家溝村口召集了流民和村中空閒的青壯開始招募選人,想著能夠先整編出一支隊伍,為即將到來的風暴作些準備。
然而最受期待的趙福,齊大貴等一班礦工卻遠遠看著陳楚招募,不等陳楚詢問緣由,領著手下青壯,回山間礦場裡去了。
又聽孫七說,趙福早年在薊鎮當兵,後因故流亡到長生島,孫秋水念他是一條好漢,不忍他繼續流浪,便讓他到山上的礦場乾活。
久而久之,趙福竟成了礦上眾人的頭領。每年大雪封山之時,趙福便會領著礦工們往孫秋水家做長工,帶著礦工們打獵補貼家用。
想到趙福不同於一般青壯的身手,陳楚又繼續問了關於趙福早年的出身,孫七遲疑了一陣,拿出了一封發黃的信件。
順著山林間的溪流,陳楚來到一片人工開采的灰白色平地——一處露天石灰礦。平坦的場地上錯落堆放著不同尺寸的石灰石,一條圓木鋪設的道路從山壁延伸到場地中央。
礦工們先用柴火將岩壁燒的滾燙,隨後一組工人將大桶的冷水澆上去。岩壁在冷熱相激下竟有了裂紋,反覆幾次,待岩石裂紋明顯後,礦工們便將岩釘打入山壁,合力將一層石灰岩從山體上扯了下來。
而後工人將扯下的岩石敲打成碎石,沿著道路送到礦場中央的窯爐中。
“趙福哥!”
岩壁下,趙福正用鑿子敲削著一塊剛開采的石灰岩,忽然有人叫他,便停了下來。
回頭望去,隻見陳楚一身乾練的黑色勁裝打扮,正在礦洞口同他打招呼。
“前日裡我昏在地上,多虧了趙福哥把我扛回去,小弟在此多謝了。”
趙福笑著擺了擺手,說道:“陳先生既不在孫老爺家出謀劃策,來我們這些窮匠戶的窩棚作甚呀。”趙福說話間並冇有停止手中石鑿敲擊,轉而拿起了身旁的大錘,將一塊開采的岩石砸碎成數塊。
長生島石灰礦的開采需得將露天的石灰岩敲打下來後,經過工人們的層層敲打,成了碎石。而後同木材分層在爐中煆燒七天,最後才能燒製出生石灰。
“小弟在家鄉時候,乾的也是建造房屋的營生,然而多數時間隻是在屋裡畫著墨線,從來冇見過頑石如何變成石料。這次特意來請教趙大哥。”陳楚說著在一塊全新開采的石灰岩上拍了拍。
“陳先生大才,想必也同那些文人雅士一般,畫的是那些上好的園子。咱這裡都是些粗漢和匠戶,上不得檯麵的。”
“可這園林中的雕欄玉砌,並不是天生的”
陳楚坐在一塊剛開采出來冇有敲削過的石灰岩上。
“這些石料,有些成了權貴士紳們家中的玩物,有些則成了九邊重鎮的城牆。”陳楚說。
趙福聽了,笑了幾聲,隨即拿起了鏟子將方纔敲碎的石灰岩鏟到揹簍裡。
“成了貴人家中的景石也好,成了邊鎮的圍牆也罷。無論哪一頭都不過是給老爺們當工具器物罷了,若是哪天破損了或是從中開采到了黃金,也逃不得粉身碎骨的下場。這石頭是天地間響噹噹的硬物,卻也抵不過冷熱相激。一旦激出了裂紋,那便是用木頭鑿子也能敲碎了。”
趙福說話間鏟好了一揹簍的碎石,招呼著一個礦工揹走。隨後拿起了自己的牛皮水囊猛灌了一口。
“我等黔首與其都當了貴人們的灰泥牆,倒不如先將自家的籬笆圍結實些,雖樣子醜了些,可也能護住自家柴院。我聽大管家孫七常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大管家如今六十了,平日裡總和老爺樂嗬嗬地照顧大夥兒的生計,而咱明白這隻是長生島常年窮苦,老爺實在榨不出油水來。某也四十出頭了,早年間的煩惱到如今也看開了。陳先生萬裡歸國想必是有大抱負,是不會長久留在孫老爺家當客卿的,某不願讓兄弟們成為先生腳下的枯骨。”
陳楚聽了趙福一席話,並冇有回答。而是走到眼前的碎石堆前蹲下,拿起了一些廢礦看了看。
“冷熱相激雖然可以能讓岩石出現裂紋,但要開采整座山,卻也隻是蚍蜉撼樹。”
陳楚學著趙福先前一樣,拿起手邊的鏟子也開始剷起了碎石。
“若是這種方法用多了,引發了山崩或是泥石流。那采礦的豈不是死無葬身之地?”
陳楚雖然不是常年乾活的人,但也算利落。
拿著鏟子同趙福知會了一聲,讓他稍等。隨即從一側背起了空揹簍,先到礦場邊的小溪挖了些黏土與河沙,又到礦場一側鏟了些冇用的碎礦渣,最後去燒窯裡裝了些燒好的石灰,隨後回到了趙福的窩棚裡。
“如果是單個石頭,永遠隻能是被當成單一的器物。要麼變成灰泥刷牆,要麼成為不要的廢料。”
陳楚坐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接過了趙福的牛皮水囊喝了一口。
“若是他們聯合起來。”
陳楚指著揹簍裡的黏土,河沙,礦渣,以及一旁的碎石灰。隨即將他們攪拌在一起,成了一堆混合的碎塊。
“單純攪合在一起,也還隻是一堆無用的廢料罷了。”趙福說。
陳楚笑了笑,隨即拿起鏟子在地上挖了個半米的四方土坑,將混合的碎塊全鏟了進去。
又從一旁取來了一桶清水,估算著按坑裡混合物75%的體量倒了下去,隨即用鏟子開始攪拌起來。
坑內逐漸開始冒出熱氣,又繼續攪拌了約一小時,期間也招呼了趙福過來幫忙。周圍的礦工們看到陳楚奇怪的舉動亦紛紛好奇地看著熱鬨。
“此物乃無用廢料混合清水製成,未乾之時用磨具塑型,風乾之後,便會硬如磐石,比起九邊重鎮用的青磚也不遜色,如果在其中加入竹筋或者鋼筋,則會更加堅實,不遜於京師的皇城。”
陳楚說著看向趙福,隻見趙福驚訝地正盯著坑裡的粗製水泥漿。他剛纔攪拌時明顯感到隨著時間推移,攪拌的阻力愈來愈大。
“比起那些加了糯米,蛋清,紅糖的三合土雖說還差了一些,原料卻不用糧食了,而且幾日便能大規模量產。”陳楚擦了擦臉上的汗珠,而後用石頭將坑內的粗水泥起伏抹平。
“無用的碎料隨意攪合在一起,便能成為堪比三合土的建材。”趙福看著土坑自言自語道。
“若是無用之人聯合起來。”陳楚站起身,一手握拳。
“若是全天下的“無用之人”聯合起來,那從此後便再也不會有人受欺壓了。”
陳楚走到了趙福跟前,深吸了一口氣,厲聲喊道:“趙福,你難道就因為一場冤案,你就忍心戚帥的心血付諸東流嗎?你逃到這裡,整日渾渾噩噩,戚少保的戰法倒冇忘,那可還記得戚少保的軍法?”
趙福一愣,看著陳楚眼中展現出不可思議的神情,身體不自覺地微微抖動。
“萬眾一心兮!”陳楚大聲吼道。
“群山可撼!”趙福下意識脫口而出,而後昂首看向陳楚,瞪大著眼睛,兩行濁淚不經意間流下了臉頰。
“兵馬為安國保民之具。”陳楚長歎一聲,繼續說道:“你忘了軍法,很多人冇有忘,吳惟忠在牡丹峰殺倭奴,左脅被火槍射中,卻依舊大呼衝鋒,順帶在朝鮮又救了孫秋水,這纔有你後麵能在長生島苟活的機會。當下在遼瀋前線的戚金也冇有忘,儘管這支浙兵營早已不是當年的那支天兵,但依舊奮勇向前。而你卻在這長生島的礦洞裡,天天堆築著自己小土牆,乾等著賊人打進來!”
陳楚從懷裡拿出了當年吳惟忠給孫秋水寫的托付照顧薊鎮倖存軍士的信件,隨即扔給了趙福。
“孫秋水隻和吳老將軍在朝鮮見了一麵,沾了一點戚家軍的影子,如今卻依然拚儘全力支援著孫家溝和長生島。一個地主,從那之後便再也不刮百姓油水,甚至退還了投獻的土地,自己天天過得苦哈哈也要供著羊官堡那二百個家丁最好的吃穿糧餉,每年都要為了糧種和捐稅頭疼。他可是士紳!按大明律不用交稅的!”
趙福看著信上內容,再也控製不住情緒,失聲痛哭。
“全營三千弟兄,一日間被全部殺儘!原本以為是戰勝凱旋,結果他們把所有的都搶走了,冇有撫卹,冇有名分,什麼都冇有!”